三年前,我姐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找了好久都没个影儿。
时间一长,爸妈心里也默认了,女儿怕是回不来了。
“一个丫头片子,丢了就丢了呗,好在咱家还有个儿子。”妈这么安慰自己,眼神却盯着我,好像忘了她自己也是女人。
我整天哭着喊着要姐姐,闹得没完没了。
我身子骨本来就弱,这么一折腾,直接病得只剩半条命了。
爸妈这才真急了,大姑娘没了也就算了,小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就真绝后了。
家里四处求医问药,好歹把我的小命给吊住了。
为了让我乖乖吃药吃饭,我爸难得松了口:“儿子,只要你听话,爸就让你养狗。”
我耳朵都快竖起来了,养狗?这可是我做梦都想的事儿!以前我怎么求,爸妈都不答应。
就因为姐姐没了,我竟然得到了养狗的机会。
在年幼的我看来,用姐姐换狗,这买卖挺划算。
我乖乖听话了半个月,身体也慢慢好起来了。
可等到真把狗领回来的那天,我后悔了,还差点吐了。
那狗臭烘烘的,个头比我大,毛色黯淡,有的地方还秃着。
狗皮上长满了烂疮,暗黄色的脓水顺着疮口往下流……
它耷拉着脑袋,要是没狗链拽着,估计早就趴下了。
太恶心了,我才不要养它当宠物呢!
奇怪的是,爸妈见我嫌弃狗,竟然松了口气。
他们本该训我一顿:“不是你哭着闹着要养狗吗?现在狗来了,你又挑三拣四的?”
但他们啥也没说。
更让我纳闷的是,他们竟然要留下这条恶心巴拉的狗。
我家养猪,猪多圈也大,他们在猪圈里搭了个狗窝。
人站在猪圈外,有白白净净的猪挡着,根本看不到那条丑狗,就像它从来没来过一样。
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家里还有条狗,心血来潮想去看看。
结果刚走到猪圈边,就被爸妈叫住了,一顿数落。
“不许靠近狗”的规矩,就是那时候立下的。
我就觉得大人挺奇怪的,之前答应让我养狗,现在又不让我靠近。
可大人越管,孩子就越想试试。
等了三年,机会终于来了。
家里来亲戚,爸妈陪着喝了不少酒,夜里睡得跟死猪一样。
月光下,我溜进猪圈,那腥臭味儿熏得我睁不开眼。
我靠近那条狗,它趴在狗窝的阴影里,还是那副惨样儿,简直没法看。
狗感觉到有人来了,抬了抬眼皮,一看到是我,眼睛突然瞪得老大。
那表情,那神态,就像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一样。
紧接着,它竟然说了一句人话:“弟弟,救我!”
我当时就吓尿了,连滚带爬地跑回屋里。
一晚上,我脑子里都是狗说话的画面,那声音、那语气,和我失踪的姐姐一模一样。
姐姐?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儿,姐姐失踪后不久,这条狗就来了……
时间竟然对得上?
我心惊胆战地想:我姐没失踪,她变成了这条狗?
可是,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
要是直接跟爸妈说,那不就等于承认我违反了他们的规矩吗?
我不想挨揍,但我也不想让姐姐继续受罪。
我该怎么提醒爸妈,那条破狗就是他们失踪的女儿呢?
第二天,我蹲在院子门口,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这时,门口路过一个摇摇晃晃的男人,穿得破破烂烂的,看着不像本地人。
他抽了抽鼻子,好像闻到了什么味儿,扭头看向我家,突然破口大骂:“好哇,这一家子缺德玩意儿,不修人道,专修畜生道!”
那怪人掐着腰,扬着下巴,跳着脚骂街。
那架势,明摆着是在骂屋里的人。
爸妈听到骂声,先后跑出来,上下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怪人。
“哪儿来的野道士,跑我家门口撒野?”
我恍然大悟,怪人身上的破衣烂衫,其实是破得不成样子的道袍。
“哼,你们两个,看面相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怪人继续说道。那野道士手指直指我爸妈,一口黄牙露着,骂声连连,跟炒豆儿似的。
我爸懒得跟他废话,一把抄起镐头,抬手就要往他头上抡。
我妈怕真闹出人命,赶紧往前一挡,对那野道士说:“我们家可没招你惹你,你骂我们家干啥?看你是个修行人,赶紧滚蛋,别在这儿找不痛快!”
“没招我惹我?”野道士冷笑一声,嚷道,“你们家搞那些邪门歪道,就是惹了道爷我了!”
我爸一听,怒道:“啥邪门歪道,你净放屁!”
“修畜生道还不算邪门歪道?你敢不敢告诉道爷,你家养了什么玩意儿?”
野道士说完,故意往院里瞟了一眼。
就这一眼,吓得我爸妈脸色惨白,跟见了鬼似的,再也说不出话来。野道士哈哈大笑:“哈,叫我说中了吧!”
说着,他伸手把我拽到身边,俯身问我:“小娃娃,你告诉道爷,你在家里可曾见过蚊蝇蛇鼠?”
我被问得一愣,只好如实回答:“没见过。”
这盛夏三伏天,蚊蝇正毒呢,可我们一家三口夜夜安眠,反倒是其他人家,想尽办法驱虫,还是难免被叮咬。
野道士见状,继续说道:“只有最阴邪的东西,才能让毒虫都不敢靠近——铁证如山,还敢说你们没干缺德事?!”
他接着问我:“小娃娃,告诉道爷,你家院子里养了什么?”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家养猪。”
“那猪圈里呢?”
“猪圈里……有狗。”
“那就是了!村民养狗,都是为了看家护院,哪个人家会把狗藏在猪圈里!”这时,左邻右舍听到吵闹声,都凑过来看热闹。
我妈反应最快,不等旁人听清原委,就拼尽力气喊了一句:“拍花子进村了!”
拍花子就是人贩子,我们村里经常丢孩子丢媳妇,大家都对拍花子恨之入骨。
一听到“拍花子”,周围村民立刻来了精神,转头再看那野道士,两手还抓着我的肩膀,这场景,就像拍花子要把我拐走,正巧被我爸妈抓了现行。村民们一拥而上,撸胳膊挽袖子,冲向野道士。
野道士百口莫辩,只能撒腿逃跑,几十号人在后面紧追不舍。一眨眼工夫,人群就奔着村南边跑远了。
之前抓到的拍花子,都被村民活活打死了。如今野道士被当成了拍花子,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毕竟打死拍花子这种事,民不报,官不究。
转过头,我看到爸妈长出一口气,似乎心头大患终于解决了。
可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希望野道士能活下来。
他都没进门,就凭空知道我家猪圈里有一条狗,还说那条狗不对劲,说我爸妈修畜生道。而爸妈的反应,证明野道士说对了。
我隐约感觉,这野道士是有点神通的,说不定他能帮忙,让我姐从狗的形态中解脱出来。
临近傍晚,我胡乱塞了两口馒头,就向村南边走去。
出村口几百米的栲树下,一个人影瘫在那里唉声叹气。我一眼就看出,那是白天骂街的野道士。
野道士听到脚步声,慌忙起身要跑。我喊了一声“别跑”,他扭头看清是我,这才重新坐下。
“小娃娃,我等你好久了。”他说。
“等我?”我疑惑地问。
“道爷我掐指一算,知道你有心结未解,所以特意在此等你。”我低头一看,野道士左腿全是血,关节处扭曲变形。
“你是不是因为腿被打断了,才没跑远?”我试探地问。
“胡说!我要是跑远了,你上哪找我?”野道士骂着,把断腿往后收了收,疼得龇牙咧嘴。
“那你为啥说我家是修畜生道的?”我好奇地问。
野道士冷笑一声:“为啥?从你家门口冒出来的妖气,都辣眼睛了!我是修道之人,妖气瞒不住我的眼。”
听到这话,我更加确信这野道士有点能耐。
于是,我把三年前姐姐去世,随后怪狗进家,狗能口吐人言,神情语气与姐姐一模一样……
所有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野道士拍着大腿说:“果然是邪术!”
我急忙追问:“那条狗,真是我姐姐变的吗?”
“不是变——你姐就是狗,狗就是你姐!”他说。
我说我还没上学,听不懂这么深奥的话。
野道士话锋一转,说清朝有一桩怪事,记录在《子不语》里,受害者跟我姐姐的情况差不多。
他说啊,在某处集市上,经常有两个男人牵着一条狗来卖艺。这条狗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它能说人话。
百姓们都觉得新奇,纷纷掏钱让狗唱歌。久而久之,“唱歌犬”的名声就传开了,最后还传到了县令的耳朵里。
县令专程去看唱歌犬,觉得那狗十分怪异,就决定进行调查。
他对卖艺人说,要把狗带回去给太夫人看看。卖艺者不敢不从,只能任凭县令把狗带走。回到县衙,县令问狗:“你究竟是狗是人?”
狗摇头,表示不知道。
县令又问:“你为什么跟着那两个男人?”狗还是摇头。再问其他问题,狗也是一问三不知。
县令觉着这事儿蹊跷,立马派衙役把那俩男人揪来,严审一番。
那二人一看事儿败露,只好竹筒倒豆子,全撂了——原来那唱歌的犬,竟是用孩子做的!
他们绑来瘦小的孩子,浑身涂满秘药,让孩子皮肤溃烂脱落。
接着,找来体型相近的活狗,生生剥皮,再把那血淋淋的狗皮往孩子身上一贴。靠着外用药、内服药的劲儿,不出半个月,狗皮就跟孩子的血肉长到一块儿了。这阴邪狠毒的“造畜”术,愣是把孩子变成了狗的模样……
所以说,你姐姐不是真变成狗了,而是被人‘做’成了狗!
野道士一番话,说得我心惊肉跳。
我家养猪,杀猪的场景我见多了。
放猪血、燎猪毛、剥猪皮,满地鲜红,腥臭熏天。一想到姐姐可能也遭了这罪,变成了那条恶心巴拉的脏狗,我就一阵恶寒,出门前吃的馒头全吐出来了。
野道士瞅着地上的秽物,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他这顿饭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吃上呢。
我好不容易止住了吐,问野道士有没有法子把姐姐变回来。
野道士说:“法子倒是有,可现在村民都以为我是拐孩子的,我再进村非不可。想救你姐姐,只能靠你了。”
他叮嘱我晚上找机会再去狗窝瞅瞅,这次主要看狗的两条后腿,膝盖是朝前还是朝后。
要是膝盖朝前,还好办些。想法子解开狗链子,带着狗来找他就行,后面的事儿他来处理。
要是膝盖朝后,那就麻烦了。这说明“造畜”时,姐姐的膝盖被敲碎了,小腿再向前掰弯,等碎骨定型,就伪装成狗腿了。
这样一来,这“狗”就彻底动不了了,想走都走不了。再说这狗体型这么大,我也不可能抱着它去找野道士。
野道士早有准备,他问我:“你们村里孩子,肯定都玩过‘走鸡术’吧?”
我说那当然,村里老人逗孩子,不就那俩招数嘛,白天玩“定鸡术”,晚上讲“狼来了”。
野道士一听就乐了:“知道定鸡术就好办了。要是发现狗的膝盖朝后弯,你就按定鸡术的方法来,把狗头按在地上,从鼻尖开始,在地上画线,能画多远画多远。”
我问:“方向有要求吗?”
“没要求,离家越远越好。重要的是,画线的时候,不管听到啥、看到啥,都不能停!”
“停了会咋样?”
“停了?那你下场可就比你姐姐还惨了!”
我咽了口唾沫,又问:“那得画到啥时候啊?”
“一直画到天亮!只要你坚持到那时候,线不断,你姐姐就能褪去狗皮,恢复如初。”
“用啥工具画啊?”
野道士邪魅一笑,反问:“你猜,我为啥在这棵树下等你?”说着,他拖着断腿,勉强站起来,掰下树枝递给我。
我不解:“为啥是槐树啊?”
“小娃娃,问题咋这么多!等事儿办完了,我再告诉你。”野道士有点急了。
往家走的时候,我心里直念叨,姐姐啊,那条狗的膝盖可千万要朝前弯啊。毕竟,第二种法子太折腾人了。
家里就我爸一个人。他坐在堂屋里,抽着闷烟,一脸愁容。看到我回来了,他说:“你妈有急事出门了,过两天回来。”
转眼间到了深夜,我爸趁我妈不在家,灌了两盅白酒,醉醺醺地躺在炕上,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翻身下炕,往猪圈走去,一边走一边竖耳朵听屋里的呼噜声,确认我爸还在熟睡。
家猪们躁动不安,在猪圈里乱窜,压根儿没睡觉的意思。我好不容易推开挡路的猪,艰难前行。
那比黑夜还黑的狗窝,伴着熟悉的恶臭,出现在我眼前。可奇怪的是,主角却没了踪影。
我扫视了几遍狗窝,确认自己没漏看。狗,不见了。
野道士叮嘱了两种情况和对应法子,却没料到还有这第三种情况。更要命的是,不知啥时候,屋里的呼噜声也没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一阵寒意袭来。
“大半夜不睡觉,你来这儿干啥?”
是我爸的声音。
我转过身,我爸的脸隐在黑夜中。
“我……我想看看狗。”
“忘了规矩吗?绝对不能靠近这条狗!”
我当然心知肚明,因为那条禁令,我没少挨揍。但事情已经这样了,就算再挨,我也得挨个明白!
我鼓起勇气,问道:“爸,咱家的狗呢?”
“你妈带走了。”
爸爸的声音冷静得吓人,一点醉意也没有,“快回屋睡觉去,小心我抽你!”
带走了?那只在窝里关了三年的狗,偏偏今晚,被我妈摸黑带出门了?
而且,还是在那个野道士骂我们家修畜生道的当天?我愣在那儿,爸爸后面的威胁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见我没动,爸爸伸手就要拽我。我往后一闪,顶了一句:“道士说的都是真的吧!”
“你还敢提他?你找打!”爸爸眼珠子瞪得圆圆的。
“你们修畜生道,把我姐变成狗了!”我喊道。
“你……”爸爸的怒火突然弱了不少,声音都颤了,“你去找那个道士了?”
“对!他还告诉我,要救姐姐,就得用这个……”我刚举起槐树枝,爸爸就扑过来抢,他力气比我大多了,树枝“咔嚓”几声就断了。
还没等我叫出声,爸爸就捂住了我的嘴,一把扛起我,冲出家门,发疯似的往外跑。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应该把我扔进屋里再揍一顿吗?
爸爸跑得飞快,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句话:“你要是知道了,这个家就容不下你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也”,我只知道,此刻爸爸的脸上,是逃命的神情。
我肚子里一堆问题,但嘴被捂着,一个字也问不出来。透过他的指缝,我勉强喘着气,能感觉到他掌心湿漉漉的,全是汗。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紧张害怕。
村路黑漆漆的,只能凭记忆瞎跑。
我们离村口越来越近了。
半夜出村?爸爸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我正琢磨着,耳边突然“咔嚓”一声巨响。紧接着,爸爸身子一歪,带着我一起飞出去两米远,摔了个七荤八素。我年纪小,身子骨硬朗,疼了一下就爬起来了。反倒是爸爸,蜷在地上,抱着腿,嘴里“嘶嘶”地抽着冷气。
这时,我感觉到周围不只是我们俩……一个高大的黑影正朝我们挪过来,手里还晃着根断木棍。原来是那个人把爸爸的!
刚才的“咔嚓”声,就是木棍断的声音,他打中了爸爸的腿!
爸爸也听到脚步声了,知道袭击者就在眼前,但他腿使不上劲,只能撑地坐起来,把我护在身后。
这时,眼睛也适应夜色了,我们和袭击者互相看清了脸。
竟然是熟人,还是亲戚——那人是我大舅,我妈的亲哥。大舅犹豫着问:“是妹夫吗?”
“大舅哥?”我爸回应道,“这黑灯瞎火的,你在村口干啥呢?”
“白天不是有拍花子的进村了吗?有人去追,没追到。大家怕拍花子晚上再来,就组织了几个人守夜……”大舅丝毫没有为误伤爸爸道歉的意思,他眯着眼,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我,“妹夫,你半夜带孩子去哪儿呢?”
“孩子想妈,闹着不睡觉,我带他去找他妈……”爸爸说话结结巴巴的,大舅的出现,让他更紧张了。
“孩她妈?她下午不是回娘家了吗?”大舅知道我妈的去向。
“对,我们正要去呢。”
“是吗?可我看你像是想出村啊?”大舅指了指后面,“咱们这几家,都住在一个村里——你带孩子出村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