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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影戏:一场乡间的流亡

来源:哗拓教育

已经很久没看过皮影戏。

乡间的皮影戏,往往是和新年联系在一起的。一到腊月,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们就会聚在一起,讨论今年什么时候发帖子,请皮影戏班子来村里表演。所谓“帖子”,就是用大红纸毛笔字写的请柬。早年间乡村交通不便,通信主要依赖于往返在各个乡间的生意人,大多时候只用捎句话就可以了,但是遇到这种隆重的场合,就要郑重地提笔研墨,以整个村子的名义邀请对方。

陕甘交界地区农村的习俗,遇到重大的节庆纪念日,最体面的事情就是请一台戏班子,红红火火地唱几天秦腔戏,多年前我们镇上曾经出过一个大官,在给父亲办丧事的时候就请过县秦剧团来唱戏,老人们无不称道他的孝心,一段时间里家长们教育孩子,也常常会说:“你看人家平娃子,他爹过世的时候可以请剧团来唱戏,你好好念书,将来你爹你娘入土的时候也能这么风光,就不枉活了一世了”,拿自己的死来吓唬孩子,也难怪孩子们都不好好念书了。

不过一般人家没有这样的财力,除非政府出面,以促进经济贸易的目的,邀请当地县城的秦腔剧团来,在平时附近乡民赶集的广场上搭起戏台,呜里哇啦唱上几天。那几乎是和过年一样隆重的节日,不仅附近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涂脂抹粉,穿起平时压在箱底的衣服天天出来溜达,还要托走街窜巷的货郎带话,让自己远嫁的姊妹、在外面帮人盖房打炕的弟兄都到家里来做几天客,说是“看戏”,其实年轻人们平时没机会接触,唱戏的这几天到处人流涌动,姑娘和小伙子们眉来眼去,说不定就看对眼了。为什么说是“促进经济贸易”呢?台上的秦腔演员唱得卖力,但是只有一堆老人热心地背着板凳跑到广场上来看戏,一边张着没牙的嘴傻乐,一边议论谁的戏唱得好,剩下十分之九的广场,被各种摆地摊的占据了:卖城里去年流行服装的、卖日用品小百货的、卖镰刀锄头之类农具的,在集市的角落里还有“牲口集”,据说牲口集上的交易都不靠嘴来完成,而是靠手:两个人把手伸到对方袖筒里,以一种类似猜拳的方式砍价还价,不多时各自满意,交易就完成了,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神秘习俗。不过现在农村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养牲口的越来越少,牲口集上神秘的交易手段也越来越少见了。

比起排场而隆重的秦腔戏,皮影戏不论是形式还是内容,都更贴近于一个村庄的欣赏需求,虽然更现实的原因是:村子里只能请得起皮影戏班子。皮影戏演出一般是在村里公用的大瓦房里面,这是当年人民公社时期的遗存,所以村民们还是习惯性地把它称为“大队院子”,据说以前用来存放生产队的粮食。我爷爷介绍说,当年这个房间里的粮食堆到房顶上,老鼠在里面闹翻天糟蹋粮食,即使这样大队长也不愿把粮食分给饥饿的村民们。我曾经对此表示怀疑,因为我们那里的穷山恶水,不像能长出庄稼的样子。可是直到很多年后,村民们在里面看皮影戏表演的时候,老头子还是敏感地表示:房间里面依稀能闻到老鼠的尿骚味。那是因为当年粮仓已经被疯狂繁殖的老鼠翻了个底朝天,白天都能听到老鼠在里面喧闹的声音,生产队才把积存下来的粮食分给大家,所以那一年大家都吃到了混合着老鼠尿骚味的白面馒头。我爷爷一生珍惜粮食,吃完饭都会把碗舔一遍,我小的时候他曾试图传授我这一独门绝技,但都以失败告终,他只好寄希望于我长大之后舌头长一点再说,希望自己的孙子变成长舌妇,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

秦腔剧团的标志性乐器是二胡,而皮影戏则是唢呐,傍晚时分,村子里的大喇叭突然传出一段高亢欢快的唢呐声,就意味着皮影戏班子终于来村里了。第一个晚上一般没有演出,而是请戏班子安装设备、熟悉环境,真正的演出要在第二天晚上开始。乡民们都热情好客,而且农村以能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吃饭为荣幸,不论村里的什么活动,如果能接到“派饭”的任务,就是对这家人友好程度和主妇厨艺水平的双重认可。印象里我家也曾接待过皮影戏班子的成员,一男一女,男的是戏班子的主力,女的好像是跟着出来玩的,因为后面唱戏的时候没见过她出现。我妈本来像是《红楼梦》试才题对额时“安心大展奇才”的黛玉,奈何皮影戏团的两个人有点不解风情,男的吃饭的时候谈的是走南闯北的见识,女的闷着头吃了两大碗面之后就先行离去了,我妈只能通过两位客人的食量推断他们对晚饭的满意程度,虽然推断出的结果是五颗星,但是毕竟没听到对方亲口称赞,这在她的厨艺生涯中是前所未有的打击,所以有些闷闷不乐。

而丝毫没有站队意识的我还是没有抵抗住皮影戏的神秘感,第二天天一亮,就跑到“大队院子”的窗户上去看现场布置的怎么样了。只见空地上立着一块白色半透明的幕布——它有个专业的名称叫“亮子”。亮子的后面已经摆上了两条大长凳,对称放在左右,凳子上是唢呐、手鼓等乐器,而演出要用的皮影也挂在了幕布后面临时绑起来的绳子上,花花绿绿的皮影让人十分心动,不过奇怪的是所有的皮影都没有脑袋,看到这一幕不禁有点后背发凉,本来打算偷一两个皮影的贼心登时被吓没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并不是皮影戏为防止我们这些小贼设计的防盗手段,而是因为皮影的脑袋和身子本来就是分离的,唱的时候,不同的角色可以共用某一个身体,只要把脑袋插在上面就行了,这是后话。

有了前一天晚上唢呐声的铺垫,第二天一听到唢呐声响,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就齐齐出动,锁了家门聚集到大队的会议室(其实就是一间空房)里来了。看皮影不像秦腔戏呼朋携友,来的都是本村人,大家彼此都熟悉,一遍看戏一边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会场中央的大火盆里,碳火不疾不徐地冒着青烟,气氛也就更加温暖亲切了。老人们在这样的场合里拥有了权威,因为很多戏他们都看过多次,所以讲起来也就头头是道,大到人物的唱词和剧情,小到“亮子”上各种道具的作用和意义,都能答疑解惑,平时飞扬跋扈的儿媳,在这里也会乖乖听老人讲戏,家庭矛盾在这里有了短暂的休战期。男人们喜欢看《西游记》这样打打杀杀天昏地暗的画面,女人们喜欢《杨家将》里佘太君带着一家寡妇征战沙场的巾帼气概,总能调和双方矛盾的则是流浪乞丐薛平贵与千金小姐王宝钏之间的爱恨情仇,中国的很多浪漫神话故事,其实都是这样的逻辑:美丽善良的仙女,爱上了勤劳诚恳的人间小伙,双方克服种种阻力,最后拥有美好的结局,某种程度上也是现实生活中“求而不得”的一种慰藉吧。

不过对于孩子们来说,最有吸引力的还是后台。大人们因为故事主人公的遭遇哀叹或者欣慰,小孩子更感兴趣的是怎么样通过几根竹签就可以让花花绿绿的皮影动起来,不过幕布后面的一切总是带有某种神秘的色彩,拉起了帷帐不让人轻易窥探,我们想不通的是,既然不让大家看,为什么村长又可以坐在里面和演皮影戏的人一起嗑瓜子!因为一直到皮影戏班子走后很多天,我还对漂亮的皮影念念不忘,我爸怕我从此变成忧郁少年,于是找了硬纸板,要亲手做一个皮影给我玩。虽然记不清是个什么人物了,但印象很深的是画得非常精致,先用圆珠笔勾勒出轮廓,然后用我的彩笔填了颜色,最后拿线把人物的四肢串起来,再挂上竹签,唯一遗憾的是纸板做出来的人物不透光,我就只能趴在玻璃上,自己表演给自己看了。男孩子好像长大后和父亲的交流都比较少,我读大学的时候还曾经和朋友开玩笑说,我爸最多知道我现在在南京读书,你要让他说出是那所学校、什么专业那就是为难他了,因为从小到大,他对我所有事情发表的意见永远是六个字:“你自己看着办”,嘴里虽然总是这样说,但是如果有需要,我想他还是会像从前那样,不管面对孩子什么样的要求,都愿意成为一个无所不能的超人吧。后来我和我爸的事业顺风顺水,做了好多的“皮影”出来,而且还有了创新:我妹妹属相是老虎,于是老爸就做了一个老虎的皮影,没想到恰好被景福山来的柳道长瞧见了,就说摆弄这个东西,可能真的会给村里招来猛兽的。离我们村子不远就是进去可能走不出来的大森林,被道长这话一吓唬,我们一家人成为民间艺人的道路也便就此完结了。

后来我读高中、大学,回家的次数逐渐变成一年一次,看皮影戏的习俗,也像很多过年的习俗一样,不知不觉中就消失了。小时候的皮影戏班子,只听说他们是从很远地方请过来的,平时也像普通农民一样在种地,只是过年前后的两个月里,在黄土高原的各个村落巡演。因为他们总是带着点神秘色彩,而且大人也不让接近,所以没机会了解他们的故事,既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和生命中很多没头没尾的故事一样,无法探察出什么人生哲理,更无从投射家国的发展和变迁,只不过曾经满足过乡野村夫关于世界美好而不切实际的幻想、留给漂泊的游子一点关于童年的温暖回忆,如同皮影戏亮子后面的如豆油灯,照亮的,不过是那一屋子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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