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我参加了位于首尔光化门的中日韩合作秘书处(TCS)举办的青年大使项目(YAP),认识了后来的挚友之一,日韩混血的明秀。他本人非常热衷于这种增加国家间亲睦和民间交流的活动。YAP活动项目结束后也依旧活跃在很多其他类似的组织,甚至包括著名的青年峰会One Young World,他就在都柏林现场参加,亲眼见证了把朴妍美捧红的那场著名演讲。
于是在几个月后,在他的介绍下我也参加了一个在首尔江南的举行的类似东北亚青年论坛的聚会。在结束后的晚餐上,遇到了这么一个来自北韩的姑娘。
她就坐在我正对面,话不多,稍显局促,面带稍有些机械地微笑,略带警觉地小心审视着身边的人,一边倾听一边尝试着参与到对话当中。在一群嘈嘈杂杂的来自日本韩国的大学生中,一开始她并没有特别扎眼,直到自我介绍的时候,旁边的人帮她介绍才知道她是来自北韩的脱北者。我用简单的韩语跟她问候,简单寒暄几句以后她知道我是中国人的时候,居然突然讲起了东北大碴子话。着实给我惊得一愣一愣的。她的韩文口音略带北方口音,和朝鲜族的口音略微有点不同。东北话也是断断续续,并不是用惯了口音,但是却可以做简单的意思疏通。她并不会日文,也不怎么懂得英文。在这个以英文为会议语言,日本访韩的大学生为主的场合,她是来感受热闹的。旁边的对话,无论是语言还是话题,都决不是她想参与或者能参与的。而在这一堆人里,一听到我是中国人,她顿时显得格外激动,开始用她熟悉的朝鲜语夹杂东北话给我手舞足蹈地讲这讲那。
她说来首尔已经三年了。现在在上高中。家住在九老附近。和妈妈还有姑母一起,但是姑母最近回去了。我饶有兴趣地听着,时不时提个问题引导她继续讲。但是说了一会儿,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下子收起了话匣子,拒绝再说了。我感觉她可能意识到面前这个初次见面,能够沟通的中国人可能不一定会对她形成什么威胁。但是就这晚餐间短短十几分钟的对话,帮我描绘了一个普通人难以想象的画卷。
一家好几口人男女老少拖家带口,越过中朝边境逃到东北,隐姓埋名在东北边赚钱边学东北话变打听怎么能去首尔。然后一路搭车到云南,穿过边境到了韩国驻缅甸的大使馆。一路吃了多少多少苦头,她可能是难以描述,也可能是不愿意回想,所以她的故事少了很多细节。但是大致可以知道,很多亲人死在了路上。到他们最后乘飞机飞向首尔的时候,家里的男人们都不在了,只剩她和她母亲,还有姑母。三个人顺利到达了首尔,以难民身份正式注册成为脱北者,享受政府的福利。开始了新生活。这一个宏大的史诗一样的故事,从她的三言两语说来,简直犹如清风吹斜阳。她也许平常也说得多了,抑或是从未跟别人提起过。她的语言总是跳跃,逻辑性不强,但是字字惊心。她告诉我她多么喜欢化妆,喜欢自拍。我感觉她心底深处是在寻找能让自己融入人群不被发现真身的一种强烈渴望。她说她妈妈每天做很多工,赚辛苦钱,但是她每次回家都很开心。她说她的姑母脾气不好,也不开心,最近回去了。我一开始没有注意这个细节,随口问了,回哪儿?她一脸天真,回北朝鲜去了。我突然怔了一下。但是这个时候不知道谁说大家一起干一杯,就打断了我的思绪。后来换了其他的话题。这条线儿就断了。后来我散了以后回到家,我细细琢磨,并且参照了网上类似的故事。我猜想,大概应该是这样的。
几家人或者两家人联合起来逃离朝鲜,奔向新生活,一路上死死伤伤,最后女孩家剩了母女两个,姑母家男人儿童都没留下,姑母一个人活下来来了首尔。小姑娘年轻,学东西快,适应生活也快,很快学会了化妆,学会了首尔人说话,交到了朋友,适应了生活。也爱上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灯红酒绿,便利生活。
小姑娘的母亲虽然岁数大了,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也学不会什么新的东西,但是有自己的女儿,心里有盼头,找份体力活加上政府的补助,还是可以勉强养家糊口的。而姑母一个人最后来到了首尔,五十多岁的女人,孑然一身,在一个完全陌生而且发达程度完全超过自己认知水平的城市,茫茫然。和小姑娘的母亲一样,学会一门技能,学会当地人说话,难于上青天,这之间差这接近半个世纪的沉淀。人上了岁数,其实吃点苦做点工没什么,主要是心里要有盼头,盼自己儿女成才,家庭幸福。姑母为了这个一路上失去了几乎整个家庭。孤身一人来到了所谓的自由世界。确实自由,但是自由世界,有自由竞争。君不见韩国社会的激烈竞争从幼儿园入学,哦不,其实从胎教就已经开始了。学生们每天的时间都被各种补习班排的满满的,公司的职员业余时间忙着各种充电,就连做小生意,各种利益关系网,各种最新的市场营销策略无所不用其极。
这对于全方位落后,甚至连为什么落后都毫无概念的他们来说,无疑是一道厚厚的铁壁。面色如朴素的黄土,浓重的黄海道口音,一问三不知的疑惑表情,在这个大学生做好了各种充分准备还难以就业的韩国就业市场景气之下,她们的处境非常堪忧。于是在这个标榜自由和平等的理想社会,处处却都是对她们横向摇动的头颅。甚至很多人一听他们是脱北者,就下意识地留一段距离,深怕因此卷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这一切让她们倍感孤立和失望。自己辛辛苦苦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投奔的这个自由世界,怎么这样?小姑娘和母亲至少还有彼此,小姑娘还有心中描绘的未来。而对于姑母来说,他几乎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首尔照亮半边夜空的霓虹灯,和她没有半点关系,她没有亲人,没有依靠,更加致命的是,没有盼头也没有希望。那样的话还不如回去,至少大家都一样,谁也不嫌弃谁,吃的虽然不好,但是平等。政治上虽然没有权力,徭役繁重,但是乡里乡亲的却也亲情浓浓。于是,她毅然决然地决定就算死也要回去,北韩,她的故乡。千不好,万不好,那是自己出生成长的家,家里有温暖的一切。
当然,以上关于细节的部分虽然大都是我自己脑补的,但是我感觉也八九不离十。后来也没有机会和那个女孩继续说话,她似乎感觉自己乘兴说漏了嘴犯了大错误,于是再也没有开口。我也只能想想她姑母可能用什么方式回归北韩。是冲向三八线?是到政府寻求遣返?还是什么不得而知,我只是听说,凡是逃离过朝鲜然后再回去的,几乎都免不了一死,至少会收到迫害。
这些,也就都不得而知了。而那个女孩自从那夜的晚餐散场后,也就消失在了首尔匆匆忙忙的人流中,隐去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