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风雨如晦
卫景帝文和八年(铁珩二十六岁),正是入夏后的五月下旬。
大雨倾盆,川中沫水金川渡头旁的一个茶食店中,一片人声杂乱。
沫水正在黄花汛期,连日的大雨使河水暴涨,水流湍急,行船不能摆渡,很多要过河的客人都被拦在河岸的渡头,望天兴叹。
渡口上大大小小的客栈早都住满了,连这个只供给客人吃饭喝水的小茶食店,平常只摆着四五张桌子,现在已经又加了几张,还是全挤满了人。眼见天已黄昏,这雨还没有一点要小下来的样子,很多茶客,吃着东西饮着酒,望着天上厚厚的乌云,脸上尽是愁容。
只听得屋外一阵马蹄声响,几匹马奔到近处,一个清朗的声音说:“公子,在这里躲下雨吧。”几个青年男子鱼贯而入,本来不大的茶食店显得更挤了。
为首的两个人同时把身上披的油布摘去,动作节奏一丝不差。只见他们两个都是二十岁上下,容貌长得一般无二,一看就是一对双生兄弟:“掌柜的,还有座位没,我们都饿坏了。”
他身后跟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宝蓝色织锦长袍,虽然衣服头发都淋湿了,却丝毫不觉狼狈,一双眼睛清澈有神,带着点好奇的神情,看着眼前的一切。
店伙看这几个人服饰气势,不像一般的行脚客商,忙过去招呼:“外面雨太大,都坐满了,几位爷不嫌弃,就和大家挤一挤,在火边把衣服烤一烤,吃的马上就来。”
他拿出板凳,在一张桌子前给他们腾出个位子来。
双生兄弟回头说道:“别的地方都满了,公子在这凑合一下吧。”二人都站在凳子后面,仍然守着奴仆之礼。
蓝衣青年笑着开口,声音十分爽朗好听:“这里怎么啦,我看挺好的。”走过去大喇喇往凳子上一坐,“小二,有什么好吃的,快点端上来,让我们尝尝你们的手艺。”顺手把双生兄弟都拉着坐在身边。
店主人听说前面来了贵客,亲自端着酒菜出来招呼,正和蓝衣青年寒暄之际,有人叫他:“吴小山,是你吗?”
店主人循声看去,墙角的桌子上坐着父女二人。他细细端详了那男子许久,才说:“你是赵五哥……”
中年男子高兴地说:“可不就是我吗,这是有多少年都没见了?”
店主人激动不已:“上次还是升明七年,不,是升明八年的时候,一晃都二十几年了!你不是和老徐一直在莫州当兵吗?”
赵五感慨非常:“老徐早就不在了!我也老了,打不动了!咱们官家圣明,今年春天把莫州前线上了年纪的,身体弱的兵勇全部赐银开发。我年纪大了,就想回老家,守着故土了此一生,所以带着女儿,千山万水地回来了。离开这么多年,家乡话都快不会说了!”他和店主人相对唏嘘片刻,又问,“我走的时候,你不也在当兵吗?那时都混上了伍长,怎么现在开起茶食店来了?”
店主人笑着说:“我是两年前才离开兵营的,前几年川北安抚使带着我们把突畚打了一通,真是大快人心!兵当得也痛快!不过现在蜀中的兵将也都慢慢换了年轻的,我虽然还有心杀贼,无奈年纪不饶人啊。所以才退出来开了这么个小店,不过糊口而已。”他回头招呼店伙,“小二,这是我童年好友赵五爷,几十年没见了,你叫后面炒几个好菜,烫上好酒,我们哥俩今天要一醉方休。”
两个人互相询问了一些熟人的近况,赵五问道:“你说的这个安抚使,就是那个升官奇快的铁大人吧?”
蓝衣男子听到“铁大人”三个字,神情一动,他身边的几个人也都留意细听。
店主人说:“是啊,你在莫州也听过他的名字?”
赵五笑道:“什么叫听过啊?他本来就是从莫州来四川的,你不知他原来是孟川大帅手下的兵吗?他在俺们哪里也挺有名的。”
店主人说:“怪不得呢,原来是飞虎将军的手下。”他给赵五倒了一杯酒,殷勤相劝,“这位铁大人可真是个人物,几年前刚来蜀中的时候,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县令。头一年就赶上了闹蝗灾,他不急着去忙赈粮的事,反倒叫县里的百姓去修筑关隘,整理兵甲,怎么看也不像爱民如子的。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又劝动了成都府的宜王爷,大灾之年开始修建行宫。”
赵五不信,追问了一句:“闹灾的时候还修行宫?”
店主人笑着点头:“是啊,所以名声很差。蜀中的官员们不敢得罪宜王千岁,都一窝蜂去踩他,说他为了结交上官,不顾百姓死活,觍颜谄媚,伤耗民力。可他不光不加收敛,还在治平小县,几次三番在青衣江上办龙舟赛,又跟夷族头领一起办赛歌会,篝火节。那时候被人骂的啊,什么不务正业,嬉游无度,简直是千夫所指。后来连宜王都顶不住这些流言,把他叫到成都痛骂了一番,也不知他和王爷说了什么,回去之后居然宫殿照建,龙舟照赛。他那个小县,聚了一大堆看龙舟听歌的人,天天都热闹无比……”
赵五十分惊讶:“当初他在莫州,可是个很厉害的少年将军,孟大帅破拐子连环马,就是他率领一百勇士,冲进敌阵斩将夺旗的。怎么到这里当个小官,就变成了这个熊样?难道他的上司就听任属下这样乱来?”
店主人笑道:“好像他这个县令,当年是官家万岁爷钦点的,还亲自赐名,所以就算听见这些坏的风评也从来就当没听见。宜王爷又一直护短,所以上司也不敢轻易动他。那个时候你要是去那几个县的茶楼酒舍去转转,十个倒有九个在骂他,没被那些唾沫星子淹死才算命大。”
店伙端着热烘烘的酒菜走来,笑道:“赵五爷,我们掌柜的说起铁大人的事来,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你们先喝口酒,吃点菜,慢慢说。”
店主人环视一圈,看店里的客人都在听他讲话,越发说得兴起:“大家都等着看这个县令什么时候卷铺盖卷滚蛋,结果那一年,治平县和周围几个县,没一人饥饿而死,也没人流离失所。赋税不减,没耕地没种田,又遭了灾,反倒比往年的日子过得还好。大家大吃一惊,才知道这些事虽然看似荒诞不经,却都是惠民之策:给宜王建宫殿,把东山上的石材都运了出来,养活了上千工匠。嬉游无度,那几个县的饮食贸易工技之人,也因此有了活路。而且汉人和夷族之间,这么天天一起唱歌赛船,关系也和睦了很多。官家万岁爷这下反应倒快,亲自赐了铁大人一块匾,御笔亲题写的什么……‘修齐治平当然事’,现在还挂在治平县衙的大堂上呢。”
店主人说得满脸带笑:“就这样,他当了一年半的知县,就升官做了知府,从此以后一级接着一级升上去,像坐了钻天猴一样,几年就都做到了北川安抚使,除了成都的宜王爷,已经蜀中最大的官了。”
那个蓝衣青年听到这,忍不住笑道:“这样说来,这位铁大人还真是个奇才。”
店主人说:“升官那都是小事,还有呢!”他喝了口酒继续讲到,“黑夷族有个最有名的勇士,叫都曼,彪悍异常,能单手拦住奔马,而且轻功卓绝,穿山越岭,疾如飞鸟。他在青衣江上称王称霸十几年,暗中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南来北往的客船货船,都要给够了钱才能过去,否则就有性命之忧。上面有几个当官的护着他,朝廷几次想抓都被他闻风躲过了。铁大人那时刚做知府,想拔掉都曼这个钉子。可是都曼很狡猾,躲在深山的寨子里,或者在江上的船中,行踪不定……”
一个穿灰衣的在旁边插嘴:“这个都曼对夷人也不好,好勇斗狠,想打谁就打谁,好多人都受过他的气。”
店主人也点头:“铁大人许诺那些和都曼勾结的官员们将功折罪,只要能把他请来喝酒,就留他们一条活命。都曼疑心重,提前派人来打探,发现除了认识的几个官员,就只有铁大人,还带着一个少年。那时候蜀中没人知道底细,只道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都曼看他长得文雅漂亮,就像年画上画的书生一样,身边的少年更是瘦瘦小小,起了轻敌之心,只带着族里的两个勇士前来赴宴。谁知刚坐下,铁大人就动手了,那少年就是小岳将军,他们瞬间废了那两个勇士。然后又一起合力把都曼绳之以法,在青衣江畔砍了脑袋。黑夷族中从此除了一大祸害,族中对铁大人敬畏有加,再也不曾作乱。”
旁边一个客商模样的人听到这里,不禁截住他的话头说:“掌柜的,瞧你把他夸的,不光文武双全,还长得像画一样,有几分是真的啊?”
店主人斜了他一眼:“客官一定是外乡人吧,这些事情,蜀中百姓个个知道,是不是我在吹牛,老兄你去找别人,一问便知。”
另一个儒生打扮的人说:“我没见过铁大人,不知他容貌如何,但自从他到了蜀中之后,这几年川境政通人和,日子过得挺安稳。突畚和南邾也被他震慑笼络的,已经老实多了。还有他的字写得极好,成都醉月楼的匾额就是他的亲笔。‘临风醉月’,那四个字写的,真是潇洒秀劲,大有魏晋名士之风。我听人说,每年蜀中商户纳税最多的,他就给亲笔写招牌。商家是爱财,还是图这个名,还真不好说。”
客商模样的人又说:“这么说来,这个铁大人不光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还是个风流才子了?”语气充满了不信。
店主人撇撇嘴:“是不是风流才子,我们这些小民哪里懂。可是他和小岳将军,带着我们这些将士,把突畚打得落花流水,这是我亲身经过的,一句不敢胡扯。”
儒生看这两个人一对上,就快要吵起来,赶紧说道:“蜀中道路崎岖,车不能方轨,马不能连辔,从来都是易守难攻。突畚觊觎我江山多年,南邾又首鼠两端,时而倒向大卫,时而倒向突畚。铁大人来了以后,对南邾一直笼络,对突畚则不停打压。前几年,宜王派兵筑宁池城,这座城就在突畚的眼皮底下,他们当然不肯。铁大人就带兵出击突畚的通廉和羊溪,还一把大火烧了他们的维州。就这样打得突畚首尾难顾,宁池城才顺顺利利地筑好了。第二年,又依样葫芦建了定方和平陵两座城,从此掐住突畚进川的咽喉,蜀中门户森严无比。突畚后来几次来犯,都因为天险尽在我大卫之手,损兵折将,败得很惨。”他喝了口茶,才笑着说,“现在的形势,对突畚是越来越不利了。”
店主人冲他做了个揖:“还是读书人会说话,我这个粗人讲不明白。我就觉得,铁大人这个姓姓得好!有他在这里,我们蜀中可不是守得像铁桶一般,谁也打不进来吗!”
众人听店主人说得有趣,都笑了起来。
笑声未落,一个穿着水田夹衣的人又说道:“我是成都圣慈寺厨房打杂的,铁大人和突畚连战了几次,最后一仗活捉十几个突畚的王公贵族,大臣将军。他把这些人弄到一起:‘突畚不是都笃信佛法吗?为什么你们这些人,贪嗔痴恨,哪样都不少?放诸位大人回去可以,都请到圣慈寺住几个月,听方丈大师宣讲佛法,去去戾气再说。’竟然真的全送到了圣慈寺,叫军士看管着整整学了一百天佛法。那几个月,我总看见管香积厨的大师恨得咬牙切齿的。”
赵五笑道:“行军打仗,这应该是他最擅长的。当年在莫州,不过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就领着几百骑兵纵横来去。看样子,这几年是越发厉害了。”他忽然叹了口气,停了酒杯不饮,“西北一直战事不断,西南要是也跟着乱,这个天下官家可坐不下去了。孟帅是厉害,可是这些年他年纪大了,精力未免不济。什么时候西北也能变得像蜀中这样安宁就好了。”
那个客商侧了脸,像是对店主人,又像对大家说:“我也曾听说过一点这位铁大人的事,和你们说得完全不一样。”他瞟了店主人一眼,接着说,“我一直在南邾和蜀中之间做生意,去年从南邾进了一批金宝珠玉,有幸去宜王府给小王爷看。他才开箱一览就被人匆匆叫出去了,回来后对我说:‘你的东西我很喜欢,但是今天时候不对,不能买下,麻烦你改天再来一次吧。’我不明白为什么,小王爷说:‘今天抚使铁珩来陪父王下棋,又被他骗走不少东西,父王正在肉痛呢,所以我就不能再破费了。’他还说:‘这人表面上看着像个君子,言行一派温雅平和,实际奸在其中,等到你知道吃亏之时,已经太晚。那年他初来拜见,就说什么饥馑之年,工价贱如土,东山上石材不及均价之半,大兴土木此其时也。不知怎么父王就上了当,答应重修阳华旧殿,再建一座新的行宫。结果这行宫一盖,几百万缗连个响都没听见就没了。这些年他每次来,从来就没空手走过,每次父王都会翻着账册叹气。可等下一次他来了,依旧被那儒雅纯良之相所骗,照样上他的当,真是见了鬼了!’我听小王爷的意思,这位安抚使狡诈贪财,很不怎么样啊!”
蓝衣青年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店主人说:“狡诈贪财,这是从何说起啊?你去问问,这几年咱的日子是过得好了,还是过得不如以前?”
儒生也点头:“是不是个好官,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
客商不服,又问道:“说来说去,你们有谁真见过这位铁大人么?还不是人云亦云?”
蓝衣男子唇边笑意未尽,此时开口说道:“我曾经有幸见过铁大人一次,他的容貌洵洵儒雅,确实长得十分好看。”
众人一听都来了兴趣:“你见过?”
蓝衣男子笑得很豪爽:“是啊,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不过匆匆一面而已,他的事我听说了不少,他字也写得确实好,我在别处见过他的书信。”
店主人忙再次站起,连连作揖说:“公子原来是贵人啊?今天能来我的小店,真是蓬荜生辉。”
蓝衣男子笑着摇手:“什么贵人!掌柜的,你店虽小,几道菜烧得有味道,好吃!”他对着店主人和赵五举起酒杯,“两位前辈都曾投身军伍,为国血战疆场,我借掌柜的酒,敬两位一杯。”
店主人和赵五连称不敢,众人都陪着饮了一杯。
群声嘈杂中,只听赵五的女儿轻轻问道:“这位铁大人多大年纪了?”
店主人说:“他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五六岁吧。”
女孩继续问:“那他娶亲了没有?”
赵五板脸呵斥道:“这话也是女孩儿家该问的?”
女孩子不由红了脸,嗫嚅说:“爹,人家就是随便问问吗!”
不光这个女孩,大家都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极其感兴趣,一时间多少双眼一起看向店主人。店主人挠了挠头:“还真没听说他娶过亲,只有个弟弟,年纪也不大。”
一伙人谈谈说说,不多时都酒酣耳热。外面天已经黑透了,雨还是瓢泼一般下个不停。
店主人起身说:“既然大家今天在我小店里相聚,就都是有缘人,外面天气不好,也没有客栈歇宿,大家要是不嫌弃,就在这委屈一夜吧,好歹是个避风雨的地方。明天一早,说不定雨就停了,渡头就可以行船了。”
众人纷纷道谢,双生兄弟把一张厚毯铺在炉火旁边,对蓝衣男子说:“七爷,你坐下好歹打个盹吧。”
蓝衣男子依言坐下,又招呼他们两:“锦文,锦章,你们也坐下睡会。”两人依言与他靠坐在一起,“听了铁大人这么多故事,我简直等不得了,真想马上就去拜访他。”
双生兄弟之一笑道:“七爷还是这么急性子,不是说好了,先要去拜见宜王千岁吗?”
蓝衣男子听着店外的雨声,幽幽地说:“我不光想见铁大人,更想见他弟弟小岳将军,我以前答应过,要来四川找他的,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他还记不记得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