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出生在一个空军疗养院里,在秦皇岛北戴河边上。
熟悉中国政坛的人肯定知道,北戴河会议在中国政坛上曾经发挥过重要的作用。炮打金门的决议、大跃进方针、十五大报告的推敲,都与这里有密切的联系。作为领导人的夏都,每年到了暑期海滨就会戒严,一个个大院的高墙上爬满了藤蔓植物,充满了神秘感。
渤海之滨,沙质良好,每年暑假大院里会住进许多来度假的英俊潇洒的飞行员,他们构成了我对外部世界的初步向往,也在疗养院众多的护士心中播撒了不安分的种子。
实际上在我小时候,大院是非常封闭的。附近只有一个村庄,晚上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我的童年很多时候其实是在部队大院的筒子楼中眺望着窗外度过的。
所幸,院里还有不少同龄的小孩子,晚上吃完饭,我们会来到部队训练的操场上玩各种游戏,什么红灯绿灯停,三个字,捉迷藏,大老虎,玩的最多的还是枪战类游戏。大院孩子人手一把枪,有的爸爸还会给孩子仿真枪,以整个大院为战场,展开一场场激战。
那个大院到底有多大,我现在也不清楚,只知道我从东边跑到西头,大概要花半个多小时。
除此之外,还有一处沙坑,上面有各种供飞行员训练用的设备,用来测验失重感觉的装置被我们当成了秋千,那可能是我坐过,飞的最高的秋千了。我还记得脚触碰到树木顶部的感觉,真如腾云驾雾一般。
有一次我们在打枪战,我正抱着一挺歪把子机枪架在栏杆上,嘴里发出‘哒哒哒哒’的扫射声,然后就看到一队穿军装的人向我走来。为首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神情很威严,身后的人明显和他保持了一定距离。我有点紧张,不过还架着机枪对着他。
老头上前问我:“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我下意识地觉得不能把爸妈供出去,就说了另一个小伙伴父母的名字。这时老头身后的大人说话了:“你不是那XXX家的嘛!”
我脸一下红了,呐呐地站在这里。老头却笑了,拍拍我的肩:“小小子想当兵啊,不错不错!”
队伍又向前进了。
等回到家吃饭的时候,我把这事跟父母说了,他们吃了一惊,说那是老首长。当时我还不懂“首长”这个词的含义,只是觉得,什么大官,排场那么大,吓死我了。
这样的经历我还有两三次,在部队大院里,你随时会遇到一些人物,有些人也许曾经活跃在政坛,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海边的孩子没有不会游泳的,每到暑假父亲经常带着我跟着来疗养的飞行员叔叔们去游泳。海边离我们只有几百步,泛着白浪的海平面是最平凡的景色,如今想再看却已不可得。
因为要为飞行员提供良好的服务,院里每周还会在军人俱乐部组织舞会或是电影放映。孩子们曾经偷偷溜进去过,只记得平常穿军装的大人们换上了西装,在舞池里绚丽的灯光下翩翩起舞,头顶有一个大球在缓慢转动,孩子们在人群中兴奋地大叫。90年代引进了一些译制片,我只记得有一部是讲冰天雪地里雪人追凶的故事,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2.
我父母都是军人,我爸负责信息系统维护,我妈在医疗部门。大院的孩子从小都不用人看,三岁就开始自己在家,父母一出门也踮起脚划开门锁溜出去在大院晃荡。
后来我妈觉得这么放养我不行,就把我带到班上去,搁在一个小屋里。所以药水的味道构成了我童年的第一层记忆,如果没有那些远远传来的哭喊和刺鼻的药味,我会觉得医院还是个不错的地方,有这么多穿着白大褂的姐姐呢。
有医院就会有生老病死,虽说军人所在的地方甚是阳刚之气,但一个建国前由苏联人设计建造的大院,本身就透着一股古怪神秘的气息。
我还记得那些幽深的筒子楼,即使是白天在楼道里伸手也不见五指;我还记得那些深不见底的防空洞,曲曲折折的走廊好像要一直通到地心;我还记得操场边那一排排参天巨树,至少有三四十米,夜晚看去就像是躲藏在黑暗中窥伺的巨人,风一吹就发出哗啦哗啦的哭号。还有满院子流窜的野猫,晚归走过一条小巷你会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墙头目送你走过。
这一切,现在看来是那么不寻常,可奇怪的是当时大院里的人们,都好像习惯了。
我也是,虽然有时候还是会害怕,但是并没有想很多。
直到有一天,我听到我爸妈偷偷谈论一些怪事。他们说这个大院是建在旁边村庄的祖坟上的,还说一个同事在新年的晚上看到自家院子的门无风而开,家里的小孩看到逝去的亲人站在门口;楼上那间曾被用作苏联精神病院的病房,有一个病人在里面自缢而死;对面那栋楼风水很不好,住在里面的年青一代不是疯了就是遭遇了车祸...这些故事听来惊悚,却又让人忍不住想听,当时的我只是与平常遇到的怪声怪影相互印证了一下,就相信了。
于是伴随我成长的大院又被蒙上了一层恐怖的锈色,随着年岁的增长在心头重压。
在大院里我也搬过两次家。因为分房的原因,从西部到西北部,再到东部,我的足迹划过了一条曲线,尽管还是没有闯出大院的范围。出生的家是三层小楼的单元房,我在接水的水泥台磕坏了下巴;第一次搬家到了苏联小洋房,上下层都有露天阳台那种,就是我说楼上曾经是病房的筒子楼;第二次搬家搬到了东面,倒是正儿八经的六加一了,但是紧挨着边墙,墙外是一大片玉米地,夜晚常有野猫凄惨的像小孩子哭的声音。
每一次搬家对我来说都很痛苦,我要丢掉很多小人书和玩具,告别同楼的小伙伴,虽然还是在一个大院,但是见面的机会确实会减少。
那时大院常有去市里的班车,每周六发车,周六傍晚回来,人们可以利用机会去市里采购,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参加的,因为车座是有限的,所以要等。我记得轮到我们可以去的那个周末就像节日一样,爸妈会把我打扮一下,带我去市里下馆子,吃洋快餐。市里高大的楼房和热热闹闹的车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母亲说我曾扒着车窗充满希望地说:“妈,将来我想住在这儿。”她说这是促使我家向外走出去的动力。
现在看去,大院并没有那么大,环境也很闭塞,小孩在那里长大就和村民的孩子没什么两样,接受不到好的教育,更谈不上眼界了。
3.
我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龄,父母商量以后决定把我送到海滨镇上去,而不是参加院里办的幼儿园。他们认为让我继续局限在大院里并没有好处,于是我就来到了当时看来“最好”的幼儿园,吃上了一周五顿糖三角的豪华早餐。
每天父亲接送我上下园,骑过村庄长长的土路,两边的苞米地被风吹拂,发出哗哗的声响。他骑的车是当时很少见的捷安特,在那个年代真的是一件奢侈品,不亚于现在的汽车。我总是在车座后边兴奋地拍打着他的背叫他骑得再快一点,父亲也卖力地超过一个又一个路人。现在想起,还是会惊叹于父亲充沛的体力,并不高大的身躯竟可以迸发出那么强大的力量,背像一堵宽厚的墙为我遮风挡雨。
我在幼儿园表现很好,我家是大院里比较关注早教的家庭了,母亲经常倒腾回来一些小人书供我看,在认字以后家里那些藏书就成了我的读物。那些书里苏联作家的居多,比如《复活》
、《安娜卡列尼娜》、《母亲》、《在人间》等等,当然母亲还有《红与黑》、《飘》这一类爱情小说。厚厚的精装本配着能搓出声音的纸张在那个年代已经是相当时髦的事情。
我还记得每天早上,院里的大喇叭响起军歌,这是上下班的信号。人们从一个个家庭中走出来,相互寒暄问好。半封闭的院子没有秘密,谁家吵架邻居马上就能知道。那时谁家做了好吃的也会敲开门端过来一点,做饭的时间家家飘着炒菜的香味,显的很有烟火气。我目送父母离开,为了壮胆会打开电视放着一天,但是对里面的电视剧并不很感兴趣,而是会抱起大部头的书如痴如醉地看。部队大院小孩的野性与长时间自处阅读的柔性巧妙地在我身上结合起来,混合成我性格最初的底色。
该上学前班的时候父母犯难了,海滨没有学前班,我只能到村里的小学上很简陋的那种。他们让我先上一学期,然后努力活动争取让我早点去城里上一年级。当时我并不知道父亲为了我的上学问题到处求人,找遍了过去的领导,最后决定放弃部队的履历提前转业到市里,这样就能为我谋得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现在看来真的很感激他的这个决定,如果父亲还留在部队,现在应该也是师级干部了吧,当然也就没有我之后的故事了。
在学前班我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上课。虽然我还小还是能感觉到彼此身上的差别。从大院来的一帮小孩和村里来的小孩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派,大院的小孩更规矩一些,学习也更用功。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与其他人的友谊,我们会在雨后寻找墙上的毛毛虫,比较谁找到的更肥;会在秋天捡起地上的落叶,用茎部相互比试,看谁的最结实;会在满是尘土的操场上奔跑,躲过大孩子们飞来飞去的足球;会在草丛里插上一个个从集市上买来的兵人,玩打仗的游戏;会手里攥着一沓圆卡相互抽击,以赢光对方手里的全部卡片为乐事...
学期结束,我与他们的友谊也就结束了。父亲办了转业,来到了煤炭检测单位,这是一个他从未涉足的领域,一切要重新学起。我和小伙伴们依依惜别,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不断地离别是人生注定的常态。
后来母亲还遇到过其中的同学,她说他们长得很壮实,很早就辍学务农了,但是还记得我,兴奋地向她打听我的情况。
我的心一动,如果不曾走出的话,我的人生,会不会也就是在封闭的大院里,伴随墙外哗啦作响的玉米地过一辈子呢?
4.
不得不说,父亲选择了一个好时候。
国家的裁军令一道接着一道,100万之后又是一百万,留在部队只能吃死工资,越来越没有希望。市场经济同样给大院带来了改变,人们眼热外界发生的事情,不安的种子在心头悄悄萌芽。越来越多的人谋求调动,最好是去北京。还没结婚的护士改变命运的方法就是钓一个飞行员或是青年干部,已经结婚的军人也打算先让一口子转业出去试试水。人员流动越来越多,大院开始着急,有意无意限制每年转业的人数,也许它已经意识到大院再大也没有外面的世界更有吸引力吧。但是国家政策摆在那儿,胳膊扭不过大腿,转业和自主择业的大有人在。
那几年来到市里的家庭越来越多,而父亲因为走得早没有受到任何阻力,很快在市里买了房子扎下根来。我也开始在市里上学,但是母亲没有走,她科室的待遇很好。
我还记得离开的那天,房子还留着,只是不再需要。我感觉空气里有一些不同,又没觉得和平常有什么区别。只是像往常一样坐上了往返市区的班车,鼻子贴在窗上看着操场上那些参天古树。
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很多已经不在院里了,小时候经常逗我玩的功勋爷爷们也都渐渐凋零了。
我长的多么快呀。
我找不到谁可以告别。
大院里充满着童年的气息,这时看去,那些阴森可怖的老楼也不再恐怖,而是显得十分慈祥。后来当我无数次被城里的汽车声吵醒时,我会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怀念过去每天早起松树枝头鸟儿的啼鸣。
即使到了城市多年,我依然会在午夜梦回那个大院,看到那些郁郁葱葱的树木,那些飞机坦克的空壳。听到早起晨练的士兵的号子声,听到不远处海边浪花拍打海岸的涛声。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今夜我坐在维也纳的一个房间里,透过窗外看去,好像又看到六岁夏天那年窗外一大片绿油油玉米地,风从打开的纱窗投进来,吹的沙发上的书哗啦哗啦翻页。
当时幼小的我伸了懒腰,模模糊糊看到未来的路还很远,但又好像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