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之心
秦王政十四年,这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
秦军一反常态,没有在这个冬天出兵,而是选择了窝冬,这给了山东六国一丝喘息,上至六国王族,下到黎民百姓,都有了片刻享受冬日的机会。特别是韩国新郑的王宫内,更是一扫之前兵临城下的阴霾,竟也载歌载舞,一片祥瑞。
典客张良带着斥候密报,在前殿就听到韩王安寝宫传来的靡靡之音,他颠了颠手上的羊皮密卷,苦笑一下摇摇头,径直走到了寝宫外,请执事内侍代为请见。不多时,里面传来王命,宣张良晋见。
韩王安看完了斥候传送回来的,韩非给秦王政上表的《存韩书》,竟然伏案大笑起来:“非弟果真好文采,不愧为术家大才,此书一出,定能保我大韩无恙。孤就说,一个韩非,顶千军万马,有韩非在,就有我韩国的好日子。”说罢,掩袖豪饮一尊,顾不得嘴边的酒渍,又自顾自的欣赏起这篇“佳文”。
张良自始至终没有对韩王安进权过一句,因为他觉得没有意义了。本来他对韩非出使秦国还心存侥幸,秦王政欣赏韩非,至少也会顾及韩国。可这篇存韩书一出现在他的眼前,张良眼前一黑,差点晕厥。韩非啊,你真把秦王政和他手下那帮文臣武将当傻子啊,也只有韩王安还喜滋滋的认为你用术有方啊!
张良走出韩王寝宫,抬头发觉下雪了,好冷啊,不知韩非现在在咸阳可安好。
国驿馆里,在竹简上刻了几个昼夜的韩非终于放下手中的刻刀,又有一卷写完了,几晚上没合眼只为尽快完成所有篇章,至于到底能写多少,能写到几时,那就看秦王何时杀他了。
搓了搓被冻的通红的双手,他侧目发现,不知何时在他身边架起了一个小炉子,上面温着一大壶酒,提鼻一闻,竟然是韩酒,韩非苦笑,秦王用心良苦啊。也罢,非就不辜负秦王这番心意了,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两杯酒下肚,他想起了那个小酒馆。
那是李斯带着韩非回咸阳途中,在东郡的一个小酒馆里打尖。李斯知道韩非的怪癖,于是给他一个人点了一案酒菜,自己和护卫兵士在旁边自己吃自己的,反正这已经是秦国地界,量韩王安也不敢有什么小动作。
李斯确实饿了,他正埋头吃饭,就觉得身边甲士气氛不对,他抬头一看,一个人正往韩非那桌走过去,人他认得,也就对甲士们示意一下:没什么,继续吃吧。
“韩子好雅兴,丢下廷尉大人一个,自己在这独酌,可否与我拼案一饮?”来的人倒也不客气。
韩非缓缓抬起头,本来面无表情的脸突然面露惊讶:“仲连先生,竟然是你,今日在此遇见你,又可痛饮一番了。”招呼来小二,两人拼案相对而饮。
来者正是战国最后一位纵横大家,鲁仲连,曾追随战国四君子连续发动合纵攻秦,与荀子有着深厚友情,因而李斯和韩非都认得他。
几樽酒下肚,韩非看着鲁仲连:“先生怎么会出现在这?”
“专程为你而来。”“我?”
“是,我知你要去秦国,特在此等候于你,希望你能助我完成合纵大业。”鲁仲连声音很小,只有韩非可以听得见。
韩非一愣,过了会他突然哈哈大笑:“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两句话用在你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先生看错我了,我不是专诸、豫让,先生所言当我没有听到。”鲁仲连一阵紧张,偷眼看李斯,却发现他连自己看都不看,只顾自己吃喝。
这时,韩非语气突然加重了:“你真以为,杀一个秦王政,秦国就没有能力统一天下了吗?”鲁仲连哑然。“秦国自秦孝公起至今已经六代,历经百余年,的确中间出了诸如秦武王之类的好战之君、平庸之君,可即使这样,秦国依旧是秦国,他变不成魏国、楚国之类的混账国家,秦政依然清明,秦法依旧威严,先生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商鞅变法,没有商君,秦国就是赵国那样不断兵变的衰弱下去了。商君虽死,秦法由在。你们只看到了秦法的严苛,可你们谁又了解商君创立新法的艰辛。以死护法,从古至今,几人可以做到?”韩非有些口吃,但字字咬的十分真切,要不是有任务在身,包括李斯在内的秦国官兵都想高声喝彩了。
“这么说,你是想助秦国灭六国了!”鲁仲连被他说得有些无言以对,却打算拔出短剑了。
韩非一尊酒下肚,面色有些泛红,他木然的摇摇头:“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这是商君,却不是非。非自幼读遍百家,以道入法,以法立身,胸中点墨,皆愿为韩尽忠。我是韩人,却欣赏秦法,天生韩非如此,韩非了无杂念。”
鲁仲连停止抽剑,却从他的话里品出了意味:“你这一去,就没打算活着离开。”
“法术之士,非死于宫门,便亡于私剑,死有何惧?商君可以以死护法,非只能做到以死报国了。说罢,他不再理鲁仲连,自顾自的小酌起来。鲁仲连突然有些理解韩非了,他站起身,整整衣冠,对着韩非一躬扫地,转身离开了酒肆,至于去哪,没人关心,也没人拦他的路。李斯吃完,抖抖袖子回房休息了。
噼啪的火苗让韩非回到了现实,抬头望着窗外的飞雪,他不断给自己灌酒,直至醉倒在卧榻之上。
秦王政可没有韩非这么惬意的看淡一切。咸阳宫内的偏殿内,依旧是灯火通明,秦王政已经习惯了熬夜看奏章,只是此刻,他有点心不在焉。
韩非之名他仰慕已久,无论是荀子,还是李斯,都曾对他推荐过这位不出世的大才,特别是品读过韩非的文章后,秦王政甚至发出了“恨不能与之神交”的慨叹。他一直都以为,能写出如此精彩文章的法术之士,一定和商君一样,都有一颗以拯救天下为己任的济世之心,可以协助自己完成统一天下的宏愿。
可韩非离韩至秦的所作所为,却令秦王政有些心寒。无论是对待姚贾还是李斯的迎接护送,韩非始终显得很孤傲,一副不愿与之同流合污的气度。而见到秦王政后,他竟然只言不发,任凭秦王政说得口干,也没打动韩非那颗冷漠的心。
无奈之下,秦王政决定带着韩非在关中之地游走一番,甚至还专门去了商於县的商君墓进行拜谒,期待可以用秦人的富足和商君的精神感化他。而韩非唯一一次的真情流露,便是跪在商君墓前,眼泪肆意流淌,这是他的精神支柱,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商君带给自己的触动。
回到咸阳,秦王政在几日后接到了韩非的上书,本以为会是治国安邦的高论,可一篇《存韩书》读下来,秦王政的心彻底凉了。
“使人使荆,重币用事之臣,明赵之所以欺秦者;�与魏质以安其心,从韩而伐赵,赵虽与齐为一,不足患也。”这句话秦王政读了无数遍,年少聪慧的他读懂了韩非内心的阴谋,却也有些心痛,他不明白,自己如此以诚相待,换来的却是韩非给自己设下的圈套,如此一战,不仅触动了齐楚赵魏四大战国的神经,也会彻底破坏国尉府制定了长达十年之久的战略部署。
秦王政思索多时,最终传下王命,要求长史将此书简誊写数份,即刻送达丞相王琯、廷尉李斯、国尉蒙武、上将军王翦,客卿姚贾、若顿、尉瞭处,看一看他们的反应,也听一听他们的意见。秦王政本来还打算给远在九原的蒙恬以加急文书的形式送一份过去,最终还是作罢了,和对抗匈奴相比,这种事算不了什么。
不到一天的工夫,除了李斯,其他人都派人送来了回执,大体意思都不差:韩非之言乱国扰政,请王上杀韩非,明国法正人心。只有李斯那边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秦王政理解李斯,毕竟他和韩非一起在荀子处求学十数载,同窗之情浓厚,李斯敬重韩非,在这件事情上他若也是请杀韩非,有落井下石的嫌疑,也许不做声,是李斯对于韩非,对于秦王的一种尊重吧。
秦王的贴身内侍赵高何等聪明,他看出了秦王政很在意李斯的态度,便趁着秦王政休息品茶之际,小心翼翼的说道:“王上,让小高子出去看看,是不是廷尉大人的信使有所延误了。”
秦王政瞥了他一眼,淡然地说:“孤还有其它事要办,此事暂且搁在一边,你就专心做好自己的是吧。”吓得赵高不敢多说话了。
又过了一天,秦王政刚用过膳,赵高便进来说道:“王上,廷尉大人请见。”
秦王政一愣,转眼笑着点点头:“让他直接进来吧,孤在这里等他。”
“嗨!”赵高利索的答道。
不多时,廷尉李斯正装朝服走了进来,手捧一卷竹简,面无表情,看到秦王政,躬身一礼:“廷尉李斯参见我王。”
秦王政虚扶一下:“廷尉坐下说话。”早有内侍在秦王右侧摆下垫子,服侍着李斯跪坐直面秦王。
李斯将书简双手呈上:“我王将韩子《存韩书》命人誊写交给李斯,李斯读罢,良久无语,在公在私,李斯与韩非,与王上都有所顾虑,连日思考,决意呈上斯之附议,请我王参详。”赵高紧走两步,接过书简,小心翼翼放到了秦王政的书案上。
“小高子倒也心急了。”秦王政打趣了赵高一下,便摊开竹简,一个个工整的镏金体字便映入了他的眼中,“《答存韩书》!好字!”秦王政赞了一句,他不由得想起数年前,当那篇《谏逐客书》摆在他眼前的时候,他也发出了相同的赞美,那次改变了秦国的命运,这次,又会不会改变韩非的命运呢?
“诏以韩客之所上书,书言韩子之未可举,下臣斯。甚以为不然。�秦之有韩,若人之有腹心之病也,虚处则然,若居湿地,著而不去,以极走,则发矣。�夫韩虽臣于秦,未尝不为秦病,今若有卒报之事,韩不可信也。秦与赵为难。�荆苏使齐,未知何如。以臣观之,则齐、赵之交未必以荆苏绝也;若不绝,�是悉赵而应二万乘也。夫韩不服秦之义而服于强也。今专于齐、赵,�则韩必为腹心之病而发矣。韩与荆有谋,诸侯应之,则秦必复见崤塞之患。
非之来也,未必不以其能存韩也为重于韩也。辩说属辞,饰非诈谋,�以钓利于秦,而以韩利窥陛下。夫秦、韩之交亲,则非重矣,此自便之计也。
臣视非之言,文其淫说靡辩,才甚。臣恐陛下淫非之辩而听其盗心,�因不详察事情。今以臣愚议:秦发兵而未名所伐,则韩之用事者以事秦为计矣。�臣斯请往见韩王,使来入见,大王见,因内其身而勿遣,稍召其社稷之臣,�以与韩人为市,则韩可深割也。因令象武发东郡之卒,窥兵于境上而未名所之,�则齐人惧而从苏之计,是我兵未出而劲韩以威擒,强齐以义从矣。闻于诸侯也,�赵氏破胆,荆人狐疑,必有忠计。荆人不动,魏不足患也,则诸侯可蚕食而尽,�赵氏可得与敌矣。愿陛下幸察愚臣之计,无忽。”
看完最后一个字,秦王政慢慢地卷起书简,长长的叹了口气:“孤明白,若由你来处置此事,定会招来欺压同门的骂名,可此等行径,早已触动我大秦法令,如不交由廷尉府发落则法不成法,今看此文,孤可以下旨了。”
李斯挺身拱手:“谢王上信任,李斯既然做的廷尉,定不会侮辱秦法公正,让秦法蒙羞。李斯相信王上已有决定,请我王下旨,廷尉李斯绝不徇私。”
秦王政点点头,手一挥,一旁等候多时的赵高清了清嗓子,口传王命:“秦王口谕:我大秦求贤若渴,以诚待韩子,怎奈韩非身为法家名士,却以言乱法,妄图触动我秦国根基。历代先王虽有不杀战国名士的密令,但法重于山,孤特将此案交由廷尉府审议,议定结果交由本王决断。”
李斯起身,躬身一礼:“廷尉府领命。”
“孤累了,要去休息一会,你们都退下吧。”秦王政转身往寝宫走,没几步,转回身对着李斯说:“云阳国狱条件差,别亏待韩子了。”
“诺,臣知道了。”李斯回复。秦王政的背影有些没落。
又完成了一卷,韩非搓了搓手,有些累了,他打算歇一下再刻。韩非走到旁边的案几前坐下,上面摆着一架秦筝,他像往常一样准备弹奏一曲,唱出胸中闷气。指尖滑动,音起声动,绕梁而出:
纷乱不止兮干戈起,七大战国兮生死斗。
唯愿天下兮止刀兵,三王五霸兮往日梦。
儒墨道法兮百家鸣,殊途同归兮求一统。
逆势而为兮天下笑,踽踽独行兮唯法术。
一曲未完,七弦秦筝突然断裂,韩非不觉一愣,就听外面人马声阵阵,韩非手抚断琴慨然一叹,秦王终于动手了,自己的日子到头了。
房门被打开,外边已是甲士林立,廷尉李斯和典狱程邈走了进来,李斯喉咙滚动,酝酿了许久,才说出口:“传秦王令,韩非乱言触犯秦法,先依法将韩非关入云阳国狱,待廷尉府勘察罪行之后据实判罚。典狱何在,请韩子上路了。”
没等程邈回应,韩非就往外走了,甲士过来想给韩非戴上刑具,李斯摇了摇头:“秦王有命,韩非乃法家名士,纵使有罪,我大秦也应以礼相待,不得上刑具。”韩非笑了:“师兄,替我谢谢秦王的好意。”
走到门口,韩非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径直折返回去,李斯也没有拦着。就见韩非把刻好的竹简抱起来,走到李斯面前,交给他:“帮我把这些交给秦王,算是非的见面礼吧。”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师兄,顺便帮我把这架秦筝修好送到云阳,那里面闷得慌,师弟我在里面刚好弹弹琴解闷。”
等李斯回过味,韩非已经上了准备好的密帘篷车,就等典狱下令押走了。程邈看了看李斯,发现廷尉大人有些走神,便高声说道:“廷尉大人,我等就此押走韩子了,您也好回去复王命了。”
“哦,好,你们走吧,对了,王上有命,不得委屈了韩子。”李斯回过神来。
“嗨。属下告退了。”程邈带着甲士押送着韩非前往了云阳国狱,留下了有些失落的李斯,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竹简,这是师弟特意留下的,留给秦王和秦国的,算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吗?
夜已深,秦王内殿依旧烛影煌煌,把韩非交给了廷尉府关押在云阳国狱,秦王政的心中像是放下了桎梏,他拿起李斯送来的韩非书简,一篇一篇的仔细看过去,内心震动不已,这已经不仅仅是《说难》《孤愤》所能代表的韩非了,而是一个跨越了历史,站在人性角度看待统治的先哲了。
秦王政放下竹简,随口问道:“小高子,雪还在下吗?”一旁伺候的赵高立刻回复:“王上,咸阳的雪挺大的,明天……”赵高犹豫了一下,欲言已止。
正在喝茶的秦王政有些诧异,他不明白小高子有什么难言之隐:“嗯,小高子,你怎么不说话了,明天孤有合适要办吗?”
“明天,是大雪节气。”赵高不得不说了。
“大雪!孤明白了,老秦人忘不了这个日子啊,小高子,你去请廷尉大人入宫,孤找他有事。”“嗨!”赵高出去了,秦王政闭目养神了。
大雪这一天,一辆密帘篷车从咸阳宫内缓缓驶出,看似不多的护卫环绕周围进行保卫,但却有更隐秘的力量在暗处紧张的铺开了,以防止出现任何意外。这一行人冒着鹅毛大雪,出了咸阳城,过了北坂,一路向北行进。
车里面坐的正是秦王嬴政,透过窗帘的缝隙,他还是可以看得很清楚,虽然雪下得很大,但秦国的百姓依旧三三两两的聚集在路旁,摆好香炉祭品,极为庄重的祭拜着,这就是秦国民间流传了近百年的大雪祭商君的仪式了。
当年商君为了维护秦法的尊严,决意以身祭法,以车裂自己换取了秦国各大世族对于新君秦惠文王继承秦法的默认和支持。孝公二十四年,也就是秦王赢驷元年的大雪时节,卫鞅最终被车裂于渭水河畔,那一日,秦国百姓举国祭奠商君,他们相信,没有商君,就没有河西之战的雪耻之胜;没有新法,就没有秦国百姓的好日子。商君虽然身死,但秦法不死,秦国还在,百姓还在。
秦惠文王继位三年后,依靠着赢虔、赢疾和朝中一般新锐将领,对内粉碎的甘龙等老氏族的逼宫,对外一举灭了危害秦国近百年的义渠,击溃了六国第一次合纵。这一切,秦人都看在眼里,他们知道这是商君在天之灵保佑秦国。那年大雪,秦惠文王亲率朝中文武群臣,赶赴商於县的商君祠进行祭奠,并在回来路过咸阳北阪的渭水河畔时,当着百姓的面为商君昭雪。由此,历代秦王逐渐形成传统,每年大雪这一天,都会前往商於亲悼商君,为的是弘扬商君功德,彰显秦法大义。
但这一次,秦王政却没有选择去商於,他要以另外一种方式来缅怀商君,他希望自己最后的努力可以起到作用,他不想用对付吕不韦的方式去结束另一个旷世大才的姓名。
车停在了云阳国狱的外面,典狱程邈率领守卫前来接驾,秦王政下了马车,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略微思索片刻,对程邈说:“带孤进去吧。”“嗨!”马兴领命。
“他在里面还好吗?”秦王政边走边问,“回我王,韩子送进来后,臣等遵照王命没有怠慢于他,好酒好肉伺候着,他倒也心宽,弹弹琴,刻刻竹简,日子也就这么打发了。”程邈介绍道。“孤知道了。”秦王政不再说话,所有人都安静的往前走着,静静的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在程邈的带领下,一行人曲曲折折的来到了关押韩非的狱室,这间牢房很特别,不仅在于地点隐秘,守卫森严,更重要的是,当年这里是商君最后停歇的地方,因此对于秦国有着特殊意义,而把韩非囚禁于此,也许就是一个轮回吧,也是为了防止韩国刺客的袭击。
就听里面秦筝响动,悠长的歌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纷乱不止兮干戈起,七大战国兮生死斗。
唯愿天下兮止刀兵,三王五霸兮往日梦。
儒墨道法兮百家鸣,殊途同归兮求一统。
逆势而为兮天下笑,踽踽独行兮唯法术。”
秦王政知道,这是韩非最喜欢唱的曲子,无论在哪,只要有秦筝,韩非都会哼唱一曲。于是,秦王政制止了狱卒开门,他就站在门外听着,韩非一气唱了三遍,才停了下来。
不多时,就听韩非在里面说道:“外面贵客等候多时了吧,进来吧,这里虽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过好酒好肉很清静,倒也适合小酌一番。”
秦王政莞尔一笑,摇摇头自己推门进来了:“韩子好雅兴啊,这下雪天气,倒也挺适合小酌闲聊的,韩子若是不嫌弃,嬴政今天就在这和你对饮一番如何!”
韩非跪坐在草席上,一身布衣,披发在肩,面色平静,洒脱之极。刚弹完的秦筝随意的搁在一边,床榻一角堆着刻好的竹简,虽然有些凌乱,但里面倒也收拾的干净利落,看不出有监禁的意味。
“秦王终究还是来了,没有辜负非的一番苦心经营啊。来了好,这么些天了,非虽然在这里吃好喝好,但总是缺一个能说话的人,憋屈的很,今天你我聊个尽兴,喝个痛快。”韩非没有惊讶于秦王的到访,仿佛这一切都是他预先想到的,也许从他得知自己要来秦国那天开始,他已经开始筹划这次对话了。只不过韩非的一席话却引起了秦王长史兼贴身护卫蒙毅的警觉,他的剑拔出了一半,其他侍卫也提高了警觉,防止韩非有任何不轨行为。
“蒙将军果然忠诚职守,得臣下如此,乃秦王之幸也。不过将军不必惊慌,非仰慕秦法,敬重秦王,是不会做出有违天下大势的逆行的,非只是想与秦王大雪时节把酒相谈而已。”看到如此紧张的局面,韩非倒也十分淡然,甚至有些笑意的说道。
秦王政一按蒙毅拔剑的手,对着他摇摇头:“你们都把兵器收起来吧,韩子若要袭击孤王,你们怕是已然成为韩子手下亡魂了吧。看来世人只知韩子学问过人,却也不清楚他的剑术也是相当了的吧。孤知韩子为人光明磊落,是不会对孤有任何不测的。”
韩非面色不改的笑着点点头:“秦王果然知人,做足了准备啊。”
“来人,拿酒来,准备?孤今天的确准备与韩子一醉方休,你们都退出去吧,任何人不得打扰。”秦王政下命。
“王上,臣留下来。”蒙毅还想强谏,但秦王政面色一阴:“蒙毅,这是王命,不得违抗。”
“这个,嗨。”酒菜备齐,案几摆好,蒙毅领着所有护卫退出这间牢房,里面只剩下了秦王政和韩非。
“知道先生喜欢喝兰陵酒和韩酒,来秦之后也没改变习惯,今天政特意备了些秦国老凤酒来招待韩子,希望韩子别嫌秦酒寒酸。”秦王政亲自给韩非斟酒,韩非也不客气,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吧唧一下嘴:“好酒好酒,来秦时日不短,竟然在此第一次尝到了秦酒,以前始终觉得秦酒底下,难以与赵酒齐酒兰陵酒相提并论,今日一尝,秦酒纯洌,滋味独特,别具一格,倒是颇和秦人性情。”
秦王政也是自斟一尊,却没有喝,而是神情肃穆的双手举杯尊天敬地,然后轻轻洒在地上。韩非看在眼里,玩笑般的说道:“非还没死,秦王就已经打算拜祭了。哈哈!”
秦王政叹了口气:“韩子知道今天是何日子吗?”韩非洒脱的摇摇头:“进来后世间时辰对于非已是无用,日夜颠倒,吃饱喝足,弹弹秦筝,写写书,过得倒也自在。不过今日秦王来看我,想来别有用意啊。”
“今天时值大雪,的确是别有意义啊!”秦王政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韩非又一杯酒已是送到嘴边,听到此话,手一抖,酒有些洒出来,不过他还是缓了缓心神,将酒送入口中,“咕嘟”咽下。然后斟满一盅,神色恭敬的立起身子,缓缓地将酒洒向地面:“百余年前的大雪时节,商君为法赴死,乃非心中法圣,你我虽相隔百载,非有幸关于您当年最后停留之处,已然知足了,这一杯,就当是晚辈敬商君的,大哉商君,大哉秦法!”
“既然你如此敬仰商君,欣赏秦法,为何不愿为孤所用呢!”秦王政试图以此尝试。
“秦王有此说法,非不意外,非感怀秦王知遇之恩,不过非一问秦王:比之孝公,你自问才具如何?”韩非说道。“孝公乃一代英主,对秦国有再造之功,政不敢与之并论。”秦王政一直视孝公为圭臬,甚至超过了秦穆公。“错!秦王自谦了。孝公只是在百废待兴中顺应了战国的大势,唯有变法图强才能免于亡国。而你治下的秦国。目前已经具备了横扫六国、统一天下的实力,相信国尉府早在几年前就已开始全盘规划灭国之战了吧。”对此,秦王政没有回应,这是秦军的战略机密,即使韩非猜出一二,他也不予置评。
“非二问秦王:比之商君,秦王以为韩非如何?”话题拉到了自己身上。“韩子的确大才,但以术治立言,与我大秦以法治立国相比,总不那么正道。商君公心为国,乃人臣之极,韩子似有不及。”秦王政对于商君的敬慕不亚于韩非。韩非点点头:“秦王对于术治似乎有所偏见啊,这无妨,非自会解释。的确,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商君将全部心血乃至性命都投入到秦法上,以一人换的秦国六世兴盛,此不世之功前无古人,后世之人纵使效法,也难有商君心智和手段。”
“非三问秦王:孝公与商君乃君臣相处典范,但你能像孝公一样,将所有权力交予韩非,自己隐身庙堂,只是全力支持非呢?”韩非盯着秦王政的眼睛,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秦王政犹豫了片刻,语气不是很坚定的说:“若韩子能助我大秦,孤,孤可以做到如此。”“错!你不可以这样!你不是孝公,我不是商君,当世之时不再允许如此治国,否则秦国必亡。”韩非厉声说道。
沉默了再三,秦王一拱手:“敢情先生教我。”语气谦恭。
“哎!”韩非叹息一声,平复了一下情绪:“古之圣王,能治国服人,皆凭德法;以赏立德,以德立信;以刑立法,以法立威。此二柄乃人主当朝治国之本,相信秦王也熟读非之著作,对此应该不会有异议。”见秦王若有所思的点头,韩非接着说:“正所谓三代不同制,五霸不同法,春秋战国之殊,便在于因国之现状不同而制法各异。孝公初立之时,秦国百废待兴,诚然孝公有兴国雄才,却无医国良方,无奈之下以求贤令吸引来大才卫鞅。孝公自知论改革之才干自己比不了卫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整个秦国的将来托付给这个中庶子,自己甘心隐身幕后,以自己的君权威严来震慑反对改革的世族贵胄,确保卫鞅变法有一个看似平静的内部环境。其实孝公进行的是一个不知道未来的赌博,但他赌对了,秦国的历史因为卫鞅改写了。”一番大论,韩非口有点渴了,自斟一杯一口干掉。
“但如今之局势,纵横已成强弩之末,纵使大才如鲁仲连,也看透其中奥妙,甘心退隐不再寻求合纵灭秦,自上次合纵已是十年之前的故事了,天下一统早已是百家的共识了。如今的秦国,需要一个集生杀大权于一身的千古帝王,只有你的强势,才能给这个未来的新兴帝国带来希望。”韩非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芒。
“先生如此器重政?”秦王政没想到韩非有此说法。
韩非站了起来,绕着狱室走了几圈,停在了秦王政的面前:“从你出生的那天起,你就是整个天下的焦点,吾师荀子曾私下对我说,阴阳门大师邹衍在你出生那天夜观天象,以八卦周易之术推演你的未来,曾感叹道:帝星降世,六合归一。这是诸子百家秘传之语,各门派皆有结束战国乱世的夙愿,可惜时机未到,直到你的出现。而我,一直也在观察着你,希望你的表现不要辜负邹衍大师的期望。”
秦王政很是意外:“先生一直在观察我?”
“是的。身在邯郸八年不忘故国,一心研习商君书;十三岁继王位,面对吕不韦的强权和嫪毐的淫乱,十年无功而隐忍不发,暗中培植起蒙氏兄弟;以行冠礼为名,诛杀嫪毐,铲除成峤,罢免吕不韦,废掉太后,棒杀同母异父弟弟,所有行动干净利落,雷厉风行,于法有依,展现了一个法治之君的雄才大略。秦王如你,吾等心安也。”韩非一口气将秦王政二十多年的生平事迹点评一番,听得秦王政自己都愣了,内心各种思绪并起,一时竟有立刻斩杀韩非之意,空气中杀气突起。
韩非自斟一杯,缓缓喝下,不禁莞尔一笑:“此时相信此时秦王心中已动杀念,秦王自觉隐藏极深,却被非一朝看透,心中定是五味俱在。”
秦王政平定了一下心神,摇摇头:“还请先生教我。先生只身入秦,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存韩而来,赠书于我,同我长谈,观我于微,想必先生要说的还很多,政愿闻其详。”
韩非点点头,赞赏道:“秦王果真深不可测,非一般君王能比,秦国得你为君更为虎狼之师也。那好,我来问你,这天下为何人之天下。”
秦王政也笑了:“没想到先生也度过吕览,敢问先生对吕不韦之书如何评价?”
韩非沉吟片刻,盯着秦王政说道:“秦王杀他杀早了。”
“哦?”秦王政目光一闪,“愿闻先生详解。”
“吕览成书在我之前,特别是其千金求一字的商人风格已经名扬列国,我有幸在韩国读过其中几篇,感觉依旧脱离不了儒家的德治思想,特别是他对于义兵的宣扬,在非看来,简直就是笑话了。老话说得好,‘春秋无义战’,如今都到了此时,还在为义兵张目,可笑哉。但是,吕不韦却是秦王统一天下后不可多得的治国之才啊。”韩非说。
秦王政对此没有异议:“相父的确对秦国有匡扶之功,大秦四年三薨王,孤年少即位,正是主少国疑之时,又逢六国合纵,正是秦国内外交困的境地,相父在孤无法亲政的十年里,做出了许多,但是,他纵容嫪毐淫乱后宫,险些置孤于死地,这对于孤来说是决不能容忍。当年贬他入蜀,也是迫于无奈,若非孤一力保全法外施恩,王族重臣早已将其车刑,孤正是念在其有功于秦,才让他在蜀地反思,等待时机再次启用。怎知他在那与山东六国人士勾搭甚欢,驷车庶长和御史台多次晋言,孤最终为确保秦国利益,不得不杀他。”秦王政对吕不韦怨言不小。
“秦王杀吕不韦恐怕不仅仅因为他和六国商贾说客走得太近吧,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就是过于念旧,对于那些曾经帮助过你,对你有功有恩的人,你是不会痛下杀手的,除非他已经威胁到你的王位和秦国的前途了。”韩非意味深长的说道,又是一杯酒下肚,秦王政没有接话,他沉默了。
“吕不韦有重振社稷的能力,他虽为儒家,但对法治也十分推崇。商君之后的秦法严苛,虽然带给秦国无上荣耀,但也有着巨大的自我伤害能力。相信在他近十年的代政岁月里,也曾不止一次和秦王你谈起对秦法的印象吧。而他一直在用儒家的仁来逐步化解商君秦法里过重的杀气,希望回归到正常的法治行迹,只可惜他操之过急,这本该是在秦国横扫六合,统一华夏后应有的举措。孔夫子在战乱不断的鲁国没有做到的事情,吕不韦怎么可能在还处于战争中的虎狼之师有所成效呢?”韩非很客观的看待儒法之争。
秦王政面露困惑,试探着问道:“先生如此笃定我大秦能完成结束战国乱世,肩负起统一华夏的重任吗?”
“哈哈。”韩非捧杯大笑,“秦王不必试我,纵观这天下大势,山东六国早已势衰,唯有秦国可担负起如此大任,若非对秦国,对秦王没有信心,怎会自愿来到秦国呢?”
秦王政依旧不解:“先生既然为我大秦统一之事而来,为何会献上《存韩书》企图将我秦军东引,陷我秦军于被动之势,坏我既定战略?”
韩非点点头:“秦王能及时看出我献表中的种种谋术,也不枉我花费心血试探秦国和秦王的底线了。自当年张仪和司马错在秦惠文王面前争论是灭蜀还是伐韩开始,其实秦国已经谋划统一之战的策略了,之后的应侯范睢提出了‘远交近攻’的对外策略,相信也是从张仪的策论中进化而来。本来老秦王时代秦国就有可能开展灭国之战,但范睢睚眦必报的本性在最需要君臣齐心的时候暴露无遗,白起、王稽都因为范睢的缘故而枉死,国之栋梁被毁,秦军士气倍受打击,错过了灭赵的最佳时机。老秦王在品味过来个中得失之后,杀了范睢算是平复国人怒气,之后的蛰伏便是重新积蓄力量。而秦王你,更是你的曾祖父早已指定的继位者,要知道以你祖父和父亲的平庸,是无法进入老秦王法眼成为王储的,但为了你能顺利即位,三代先王甘愿为你铺路,而他们相信有王翦和蒙氏家族的辅佐,统一华夏的夙愿必将在你这一辈的身上实现,如今便是最好的时机。”
秦王政若有所思:“周之兴也,吕望在殷;燕之兴也,苏秦在齐。秦之兴也,韩子却在秦。先生入秦,是想当个死间!我秦之死间!先生明知扰乱秦政于秦法乃是死罪却是知法犯法,先生一死我大秦就师出有名,可以大张旗鼓的问罪韩国,灭韩之后继而开展更大规模地统一华夏之战。这便是先生入秦献表的真实目的。”秦王政自言自语,却不禁打了个冷颤,他突然起身,走到韩非面前,撩袍跪下,眼光中已闪出泪光:“先生如此作为,政无以为报,请受政一拜。”韩非没有阻拦,任由秦王政向他行此大礼。之后,他也缓缓起身,跪在了秦王政面前。
“非感谢秦王知遇之恩,秦王感叹与非‘神交’,非何尝不是与秦王、与秦政秦法神交久矣。“韩非早已哽咽。
“先生可否辅佐政,之前先生一番高论已令政茅塞顿开,政不愿先生作死间花费如此代价。即使师出无名,我秦军也可以完成这统一之战,能与先生共事乃政之夙愿,请先生教我。”秦王政出于真心,读过韩非大作,他明白眼前之人正是他需要的辅政大才。
韩非沉默了,他起身跪坐在草席上,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给秦王政斟了一杯,半晌才说:“非做不到!非生为韩人,愿死为韩鬼,况且非生于王室,为秦死间已是不肖,若要背弃母国效力秦国,甚至亲手葬送掉韩国的未来,请秦王恕非难以从命。商君确是非心中高山,非却不能像商君那样洒脱。非曾希望效法四大公子和三闾大夫,内振国力,外拓疆土,重振我劲韩威名,可惜啊,我几次上书父王皆如石沉海底,韩王安更视我为异类将我束之高阁,如今韩国也到了灭亡的时候了。”韩非自嘲的说,他的父兄看不到自己的价值,而敌国君主却把自己引为知己,这是命运的捉弄吧。
秦王政再次沉默,好一会,他长叹一口气,一躬扫地:“请先生教我。”
韩非欣慰的笑了,他看到秦王不再执着于劝降自己,“回到刚才的问题吧,这天下乃何人之天下?”
秦王政不再犹豫:“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孤王也是这天下之人,所以这天下便是孤王之天下。”说完他哈哈笑了。
韩非不禁莞尔一笑:“秦王虽是诡辩,不过要君临天下,却也是需要这份豪气的。天下,属于遵法有序,御臣有道的明君的。”韩非盯着秦王政的眼睛说道。
秦王政面色有些严峻:“政读先生之书,却有如沐春风之感,然先生治国之术与《申术》中申不害所提出的君王御臣之术有相似之处,恕政才疏,还请先生指教一二。另外,想必先生也是知道的,孤与先生一样,视商君为高山,相比于术治,孤更愿唯大道而行,遵我秦法行事,阳谋天下。”
韩非摇摇头一阵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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