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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乡村童年回忆(之二)

来源:哗拓教育
我的乡村童年回忆(之二)

故乡的那块背靠丘陵山峦、受渠河水冲积而成的狭长小平原,长不过两公里,宽不足一里,父母出生时叫“青草坝”,我出生的时候已变成了“青坝”,照此下去,以后只能叫“坝坝”了。这是为何?青草被除去,种上了庄稼。坝上人家绝大多数都是四九之后的移民,来此定居最早的也不会超过一百年。

远祖来自于明清之际的“湖广填四川”,但爷爷那一代从哪儿移民来青坝,族谱上语焉不详。我外公那一代的迁徙,家谱上有时间空间的明确说明。我没见过爷爷,爷爷比外公大若干岁,过世得早。据母亲说,她与父亲订的是娃娃亲,也就是说,爷爷和外公提前包办了我父母的终身大事。

我很想以此断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比婚恋自由更有高瞻远瞩的计划性,更符合青坝的坝情,却又担心以偏概全,引起邻村白眼驳斥。可是,如果不说几句包办婚姻的好话,又去哪儿找到自身自尊呢?这便陷入一个左右为难的逻辑怪圈了!

正如说到国家,明明有那么多的不是,却不能说,因为“离了国,你什么都不是”,一说就是你自己不对了。可见吾国吾民,立场比是非重要。庄子智慧滑头,告诫世人不要分辨是非对错,也不要选边站队,如处“环中”最稳妥。

据母亲说,爷爷念过私塾,年青时跑生意经商,佃了地请人耕种,养活了一大家子人。父亲那一辈,清一色的八条汉子,真正典型的中国式大家庭。我出生的时候,还在世的有:伯伯、三爷、四爷、五爷、六爷、七爷、幺爸。我父亲行四,人称四爷,母亲便被喊着四娘。据说二爷年幼时被狗咬,患狂犬病而亡。

母亲说,爷爷临终前嘱咐填房而来的婆婆,和准备当家作主的伯伯:只有老四还像个读书人,无论如何,一定要供他念书。因此,我父亲才在念了一段时间私塾之后,躬逢四九之变,加入新学,一直读到县一中。

母亲比父亲大几天,是姐弟恋,一起进学同窗,母亲念到高小,结束了他们没有一丝悬念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同窗之谊。母亲说起那段读书生涯,最津津乐道、念念不忘的是:每天早上,外公给她五分钱买午餐,可以买一碗“帽儿头”白米干饭,外加一碟咸菜。经历了八十年人生风雨之后,当猪肉价格涨到三十元一斤的时候,母亲抚今追昔,难忘的当然还是儿时“五分钱”搞定的经济实惠的午餐。

母亲说起父亲读高中的时候,很苦很累,从家里去县城,百十余里,全凭两只脚板,十天半月得一个来回。搞人民公社大跃进时,生活已经很难过了,常常吃不饱。

有一回,父亲从学校回家,要拢屋了,实在饿得不行,就在生产队的苞谷地里掰嫩包谷啃,满口浆汁,模样狼狈,结果被同院的刘婆婆看见了,但她没说、没举报。后来,父母对她们家一直很好,虽然她们是地主之家,却绝无一点嫌弃,莫非就是这个宽容包庇的原因么?

据说,我生下来的时候,父亲还拜托地主爷——刘爷爷——给取了学名,我一直沿用至今。他叫“刘谦之”或者“刘千之”,父亲很崇敬地说过,他很有文化,按民国说法,属于乡绅。若干年后,我才恍然大悟,我们两家的要好,其实是从我爷爷那一辈开始的。

因为我爷爷不但租种他家的田地,而且,他家的长子还“抱”(类似认干儿子)给了我爷爷,排在我父辈之列,称之为“六爷”。地主与佃农竟然是这么一种亲密友好关系,这大大出乎“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我的意料。这也让我从一上学起,就总是不太信任官家宣传,都快因此患上质疑忧郁症了。

母亲还说,爷爷还差点被划成“富农”的,后来成了“下中农”,她也说不清楚个中原因。据我的分析,可能,我们是一个大家族,在当地具有一定的势力,组织上欺软怕硬,才作出了让步。

看看整个青坝村,绝大多数被划为“地主”的,都是小家族,无一大户,就明白了自古弱肉强食的道理,无关新社会旧社会。如果非要分辨出一点不同,那么可以说,旧社会处于无序的相对自由的竞争状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强弱不定,随时转换,而新社会呢,则是动用强大的国家机器,自上而下的强制安排。

难怪外公当了一年的农会主席就甩手不干了。有点文化、会写大字,与人为善且与世无争的外公,除了鼓励自己的孩子读书之外,再也没有出任乡村里的任何公职,倒是让隔了几房的一位不识字的兄弟当上了大队书记,主政村务,长达数十年。

还好,我这位远房外公虽然没文化,但记忆力特好,他可以一字一句复述传达上级精神,最重要的是,村里的人无不说他是个老好人,见了谁都笑嘻嘻的,绝不整人害人。据说,他也屡次辞职不干,但上级不允许,而他又有点懦弱,做不到毅然绝然。

再联想到我们社的社长,也是一个不识字的前辈,就可以想见,在当时的乡村,不少有点文化的人是不屑于干那些无人性、没底线的事儿的。外公的这种拒绝,后来又延续传承到我的三舅身上,八十年代初,他被村民高票选中为一村之长,可是干了一年之后,就辞职不干,下海经营食用菌去了。

想起文化可以用来编造刘文彩、白毛女等等故事,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制造分裂和仇恨,最终沦为统治者的打手和帮凶,就觉得不受文明制约的文化很可恶。但从另一方面讲,文化也可以用来坚守,用来自持,用来把玩,它不创造什么,却可以自证存在。也许,真正的文化总有点保守意味,不是拿来与时俱进地紧跟形势的,而是拿来拒绝时代裹挟的吧。

四川文人流沙河有云:革新你饮拉罐水,守旧我喝盖碗茶。说的就是一种真正自信的文化态度。但是,如果没有一种文明的规则来保障,说不定别人饮完拉罐水,就会狠狠地砸向你的盖碗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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