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高强是在图书馆前碰头的。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姑娘,这家伙一米八的大个,肥硕的像只狗熊,可奇怪的是身边一直不缺女孩。当年他在我们高中可是创下过一天收到七封来自不同姑娘的情书,堪称一代神话。我点头冲那姑娘大了个招呼,火急火燎的问他到底什么事。
他先把我拉到一处僻静的椅子坐下,说:“华子(小时候的玩伴都这么叫我),我给你看样东西,你先做好心理准备,看完可千万别……”
“靠!到底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我撩起衣服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那个叫谢爽的姑娘一脸嫌弃的样子。妈的,高强这货最喜欢在姑娘面前装孙子,我可没他那么多计较。
他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密封袋,袋里似乎有张便笺一样的东西,说:“那……你自己看吧。”
我接过塑料袋,看了一眼。突然间,我身上的汗毛竖了起来,浑身打了一个冷战。此时虽然是夏季的午后,本是气温最高的时候,可是,莫名的,我感觉到一阵寒意从我的心底涌了出来,脑袋充血一般的一阵眩晕。
那张发黄的便笺上,是一副用蓝色钢笔画的简笔画。画上,是一个小小的山坡,山坡上,是并不茂密的一片小树林。这座小山坡和树林在我看来,却是异常的熟悉。而更恐怖的事是,山坡的顶上,画着一个小人,蹲在那棵最大的树底下,端着一个小破碗,手里抓着碗里长条形的东西,隐约要往嘴里送。他的脸是扭过头来的,当我仔细看清楚那张脸时,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头皮一阵发麻,因为,我看到的,赫然是我自己的脸。而“我”的脸上,露出的,是一种非常诡异的笑容。
我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华子,你……你没事吧。”高强关切的给我递了一瓶水,我心不在焉的接过,猛灌了几口。
“你……你也看出来了。”
“我一眼就认出了包山堆上的那几棵树,简直太像了。”他小心的回答。
“什么太像了,根本就是!这就是包山堆!!!而这个吃……吃粉的,就是我!就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间变得异常的烦躁,朝着高强大声的喊道。然后站起身来,不停的打转。
那个叫谢爽的姑娘似乎被我狰狞的表情吓到了,偷偷抓了抓高强的衣襟。他拍了拍姑娘的手,说:“华子,或许,或许这根本就是一个巧合,巧合而已。”
我冷冷的一笑:“巧合,哪有那么多的巧合。”我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变得特别容易激怒,不对,一定是哪里不对。
我痛苦的扭曲着自己的头发,不对,肯定有什么地方疏忽了。
突然,我似乎意识到什么。
抬头,便笺的抬头。
我再次抓起那张被封在塑料袋里的便笺,努力的让自己不要去看那张自己最熟悉的面孔。便笺的抬头写得是“三塘铺公社龟灵大队委员会”,而下面的印刷年份居然是1971年。翻到便笺的背面,上面被人用红色东西画了一些简单的线条,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条下是三个小孔。看着这些线条,我突然明白了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了。
这是,招魂幡?
别忘了,我说过,我“湖南舅婆”是个“蛊人”,而这个,就是收魂时候用的招魂幡。
我第一次看到这种神奇的符号,还是在我四岁那年。
那会儿我爸妈还在镇上的国企,一家陶瓷厂里上班。那会儿的国企规模很大,有自己的小区,花园,甚至还有小学。因为我爸妈只是普通职工,所以,住在厂里分的职工宿舍里。
宿舍是那种九十年代最常见的“筒楼”。灰色的外墙,每一层有一条长长的阳台,每家每户分一间小小的宿舍间,一室一厅的房间并没有厨房和卫生间,因为卫生间是楼下的公共厕所,而厨房,则是门口的阳台上架起的一个小灶台。虽然简谱,却也很温馨,其乐融融。
然而当时的时局并不好,国企的下岗潮慢慢的波及到了并不算偏远的镇上,大批大批的人下岗,原本住得满满当当的五层小楼渐渐搬的差不多了,只留下零零散散的几户。看着原本玩的很好的小伙伴们一个个的离开,我总是喜欢趴在我家门前的阳台上,看着匆匆忙忙的进进出出的搬家的人。
谢燕的母亲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至少大家都这么说。谢燕那年六岁,我总喜欢跟在她的后面喊“燕姐姐”,当她的小跟班。除了她年纪与我相仿,经常会带着我玩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长得跟她妈妈一样漂亮,按照厂门口看大门的那个瘸腿的席老头说:“这个小妮子天生就是个美人坯子,长大后肯定跟她妈一样,是个狐狸精。”那会儿我并不知道“狐狸精”是什么意思,但总感觉不是什么好话,因为燕姐姐牵着我出去玩时,只要碰到席老头这么说,她总是很不高兴。
《西游记》里有白骨精和蜘蛛精,长得都很好看,跟燕姐姐她妈妈一样好看,但最后都被孙悟空打死了,也许,燕姐姐是因为席老头说她妈妈要被孙悟空打死,才不高兴的吧。
燕姐姐的爸爸是车间副主任,看上去挺秀气的,总是带着一副眼镜,头发总是梳得光溜溜的。可是她有一个缺点,就是喜欢喝酒,而且每次喝完了酒,他们家总会传来砸东西的声音。因为她家就在我家的楼上(她家住5楼,我家在四楼),所以总能听到她家的吵架声,隐约还能听到什么“狐狸精”“野种”之类的话。我问妈妈,“狐狸精”是什么意思,妈妈总会呵斥我。这个时候,燕姐姐总会一个人默默的走到楼下,冲着我家喊:“跟屁虫,去玩了。”然后我总会偷偷摸摸的溜出门,跟着燕姐姐去街上玩。她牵着我,在厂区里转啊转啊,一会儿就天黑了。
直到有一天,我依然趴在阳台上,看不远处的那根好久不冒烟的大烟囱。楼上燕姐姐家又开始砸东西了,我默默的等着燕姐姐跑到楼下去叫我出去玩。可是,等了好久,也没有。直到楼顶上传来一声惨叫,似乎是燕姐姐的声音,那种声音,很奇怪。因为燕姐姐的声音很好听,她最喜欢唱的就是那首《踏浪》,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块的时候,她总是牵着我的手,一蹦一蹦的,然后唱着踏浪,还说她以后一定要到一个 天天能看到海,看到沙滩的地方去。可是,今天她的叫声很奇怪。第一,每次她爸妈吵架,她从来不会叫的,只是一个人默不作声的跑出来,然后跑到楼下去喊我出去玩。第二,她的声音,是那种非常……然后突然停了的叫声,就像……就像是每年过年回家,看着爷爷拿着菜刀,拧着公鸡的脖子开始放血时候,公鸡的那种啼叫声,叫到一半,气管彻底被割断,然后突然间就发不出声音了。我很想上楼去看一看她,但是,她曾经跟我说过,最讨厌那些在她爸妈吵架的时候围在她家门口“看热闹”的人了。不过,现在应该还好,五楼的人基本上都搬光了,就剩下她们家了。
突然,我听到了她妈妈更加凄惨的喊声,那种声音听得都要让人起鸡皮疙瘩了。然后,我就看见一件衣服一般的东西,飘飘悠悠的从楼上掉下来,然后,楼下传来了一声闷响。我本能的想伸出头去看看,之前被燕姐姐的喊声惊动出来的妈妈一把把我拽了回来,然后遮住了我的眼睛。我被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吓了一跳,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周围的大人们一片慌乱的声音,然后是警笛声传来。爸妈把我反锁在家里,不许我出门,我只能默默的一个人待在家里看《西游记》,心想,待会儿燕姐姐在楼下喊我,我却被反锁在家里,那该怎么办呀。
第二天,爸妈才放我出门,并且警告我,不要去五楼了,还说燕姐姐他们家都走了。
“走了?”我很好奇,也有些埋怨她,居然不跟我打声招呼就走了。
然后我看到上五楼的楼梯已经用一块木板拦住了。当我来到楼下时,我看到楼下的台阶上,有一片被水冲过的痕迹,那块痕迹中,有一块深红色的印记,就像是一个西瓜从楼上摔下来,摔碎了一样的印记。印记旁边,用白色的石灰画了一个小圈,里面有一些烧了纸的灰烬。一阵小风吹过,把那堆灰烬吹飞了起来,可奇怪的是,吹起的灰却只在白圈内打转转。
看见我盯着那些东西看,老妈牵着我紧走了几步,骂道:“小孩子不要看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我有些疑问,但看着老妈“凶神恶煞”的样子,却也不敢怎么问。
燕姐姐走了,不跟我打一声招呼就走了。我有些失落。更让我失落的是,瘸子席老头的孙子席小宝还跟我们说,其实燕姐姐她们家不是搬走了,而是都死了。还煞有介事的说,因为燕姐姐她妈跟副厂长睡觉,被她爸知道了,她爸要拿着菜刀出门找副厂长,被她妈拦住,然后她爸推开她妈,可不小心一时失手,一道砍在了燕姐姐的脖子上。她妈被吓疯了,转身就跳了楼,她爸也被眼前的事情也吓得半死,把门反锁了躲在家里又哭又叫。当警察来到她家撞开门时,看到她爸爸狰狞的正在拿着刀,一刀一刀的往自己的身上砍,而旁边燕姐姐已经被她爸砍成了肉酱……
席小宝还在那里手舞足蹈的描述他从各种人那儿听来的“消息”,我们剩下的几个平常跟燕姐姐玩的好的人都面面相觑,然后等他吹嘘一通心满意足的离开时,我们一致认为,他在撒谎。因为我们的爸妈都说燕姐姐他们家已经走了呀,而且,席小宝跟他瘸腿的爷爷一样坏,大家都不跟他玩。
无论如何,燕姐姐他们家走了。我本以为,我再也见不到燕姐姐了。
那天,中午,吃完了午饭,爸妈都上班去了。我跟几个小伙伴一块在楼层间打闹,玩累了后,大家都说想睡午觉,休息了,于是各自回家去。当我走到四楼的楼梯口时,突然发现,拦住通向五楼的那块木板被拆掉了,难道是燕姐姐他们家又回来了?
我偷偷溜了上去,楼上静悄悄的。于是我小心的来到燕姐姐她们家,果然,她们家又搬回来了。
再一次看到燕姐姐,我很开心,而她的爸妈也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去上班,而是在家看电视。燕姐姐邀请我跟她们一块儿看电视,我也很开心的答应了。奇怪的是,他们家很暗,没有开灯,窗帘拉上了,门也关上了,我们四个人就一块儿坐在床上看电视。看了一会儿,我发现一个奇怪的问题,那个电视,居然没有声音,而且,更奇怪的是,它的画面居然是红色的。
因为在别人家里,我也不好意思说让电视开大一点声音,更何况她爸妈在家。
看了一会儿,我有些困了,连连打哈欠。于是,燕姐姐的爸爸就说,我们睡午觉吧。
可是,因为是一室一厅,他们家也只有一张床,实在没地方睡觉,于是,她妈妈就说,“你睡地方吧。”说着,露出了一种奇怪的微笑。而且,她的眼睛居然是红色的。
因为我当时很困,也就答应了睡在地上。
不知不觉,迷迷糊糊间,睡着了。
也不知是过了多长时间,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喊我,可是,我却动不了了,而且,我发现自己跑到了床底下,周围全是黑的。这个时候,我突然看见前面有一道细小的光亮,就像是一个小缝隙,而我,也可以动了,于是,我就朝着这个小缝隙跑去。这个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叫我,那个声音特别熟悉,是妈妈。我很高兴,于是我就加快速度超那边跑过去。
跑啊跑啊,然后,来到那道光前面,我摔了一跤,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乡下爷爷家的床上了。而我的边上,也围着好多的人。
当我后来渐渐长大时,我偶尔问过我妈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语焉不详的只说了一个大概。
那天下午五点多,爸妈下班回家准备给我做晚饭吃,可是,找来找去都找不到我。当找来跟我一块玩的小伙伴们问时,大家都说我已经回家睡午觉去了。这下可把爸妈急坏了,连忙把周围的同事都发动起来四处找。可是找了好久,依然没有看到。这个时候,突然有人说,不会是在五楼吧,大家都沉默了。这时候,还是老爸比较有魄力,他动手拆掉了拦在通往五楼楼道口的木板,带着大家上五楼寻找。找了一圈后,终于在燕姐姐他们家床底下发现了还在“睡午觉”的我。
当时的我依然昏昏沉沉的,脸色铁青,双手攥着拳头。
老爸老妈急坏了,正准备把我忘医院送。这个时候,刚好门口看门的瘸子席老头看到我,大惊失色,说,这……这……这是丢了魂啊,赶紧找人收魂,晚一点恐怕就麻烦了。
老妈被他这一吓,也是六神无主。恰好村子里有个来镇上买东西的人路过,看到我这样,忙跟我爸妈说,赶紧回去让“湖南舅母”帮忙收魂。老爸心一横,载上我骑着自行车就回村子。因为都是亲戚,舅婆一看我这模样,也吓了一跳,说,这个孩子是遇到了点什么了吧,怎么“吓”成这样。
老爸前后将情况简要说了一通,舅婆没说什么,转身从神龛上拿了一叠黄纸和几支香。只见她拿出一只破碗和一根秃了头的毛笔,那破碗里放着的是红色的东西,似乎已经干了。她往碗里吐了几口唾沫,再倒了点水化开,然后用那根秃头的毛笔沾了,在一张黄纸上画了几道奇怪的印记。然后,她只让我妈跟着她,来到一个隐秘的树荫下。她用脚虚空的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往圈里烧了几味纸钱,然后,她从随身的一个小黄布兜里取出一个小碗,里面装着慢慢一碗米,然后把那张画了几道的纸盖在碗上,然后点了三支香,插在上面。她叫我妈端着那碗米,站在她凭空虚画的圈内,低声慢慢的默念我的名字,她自己也盘腿坐在一旁,摇头晃耳的念着什么。大约过了一刻钟,她站起身,把那张有印记的黄纸折好,塞进碗里的米中埋好,然后用一块毛巾把碗连着米一块包住,裹紧绑好后,她来到我的床榻前,把裹好的东西塞在我的枕头旁。
“然后呢?”我问。
“然后第二天你不就醒了么,就跟没事人一样啊。”老妈淡定的回答:“不过,这之后我跟你爸怕你再瞎折腾,干脆把你送到学校去读书,还省的管你。”
而这之后,我又见识过湖南舅婆施展这“收魂”的技术,所以对那道印记也是很熟悉。其实,更让我难忘的是,那天我“睡在床底下”时,看到的那道光,它的印记,就跟纸上的这个印记差不多。
我对高强和谢爽讲完这个事,高强倒是没什么,这类东西他确实见的有些多了,可那个北京姑娘却脸色惨白,一脸不信的样子,只不过是认为我讲了一个略微有点恐怖的鬼故事而已。
我无话可说的看着高强。他抱歉的一笑:“小爽是学医的,从小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对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呵呵,相信科学,相信科学,哈哈哈……”
“小爽”……我晕。
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我问高强这个东西是哪来的。
他更加尴尬。说他们学校因为都是学医的,就有很多用作医学实验用的遗体。这些遗体有的是个人捐赠的,还有一部分是野外或山林意外死亡却又无人认领的。而他们有一间档案室,专门存放这些无主遗体的一部分遗物,这间档案馆就在他们图书馆的某个角落里。而就在刚才,他跟谢爽一块在图书馆自习,然后……就来到了那间档案室。
“你们跑到档案室做什么?”我问。
这个时候,不光是高强,连看上去高冷的“小爽”也一脸尴尬。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打了个哈哈,示意高强继续说下去。
“没啦。”高强说。
“啊?什么没啦?”我问。
“我就是在档案室里无意间看到了这个东西,然后就马上通知你啊。”
“汗……然后你就把这个东西从档案室里偷了出来?”我从最开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说偷多难听呀,那叫顺。”这小子泡上北京姑娘,居然还用上北京话了。
我翻看着这个透明的文件袋,突然看到下面有一行小小的编号。
“这个编号是什么意思?”我指着这行之前忽略了的编号问。
“这是文件袋的标号,大概可以对应说这间遗物是哪具尸体的。”谢爽回答说。
“这么清楚?”我问。
“那是,小爽是档案室刘老师的学生,这次要不是她有档案室的钥匙……哎呦。”
谢爽毫不客气的跺了高强一脚,高强一脸幽怨的看着她。
靠,还是监守自盗啊。这对鸳鸯大盗跑我这儿来是来虐狗的吧。
“我要看看这张纸的主人。”我下定决心。
“啊?”对于我的决定,他们两个都很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