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夏天，江南总是三天两头下雨，但天很快就晴了。
我端着餐盘与凌梅在楼梯遇到的时候，她喜欢在我屁股上拍上一把，并“小陈小陈”地叫着，然后从二楼的厨房里，传来她响亮的催单声。
对外她是大堂经理，实际上是个领班的，一切大权都在老太手上。
凌梅十几岁就跟着老板从家乡来到苏州开饭店，从服务做到了领班，算是最有经验，最嫡系的老员工。当然在一个中等饭店，做得再好，也只有那一两个位置，让你有指挥和训斥人的权利。
她这个领班，一样要写菜单，一样给客人摆盘，一样收拾桌子。
凌梅是少数几个能够进入吧台的人，其他是老太的两个儿子、女婿和厨师长，其他人都是隔着吧台聊天，或者看里面的电视。我从来没进去过，胖师傅不知分寸地进去过一次，老板没吭声，倒是被凌梅一阵奚落。
“吧台不让外人随便进，懂不懂。”
胖师傅没还嘴，用一张笑脸掩饰着狼狈上楼了。他有点怕她，因为凌梅太直接了，特能伤人，也因为她男朋友是厨师长，惹不起。
凌梅有一张凌厉的面孔，瘦小而锐利，男人般的性格并不妨碍她的好看。工作的时候，说话真像刀子，快，准，狠，喜欢用命令的语气指东指西，能把胆子小的女生骂哭。但在顾客面前八面玲珑，才温柔地像个女人。
不忙的时候，她又像个铃铛，楼上楼下，见了谁都能说几句玩笑，嘻嘻哈哈的全是她的声音。她从来不记仇，情绪都是现场发挥，转头就能忘。那天才把胖师傅怼了，第二天见面，她又是一张笑脸，还调侃胖师傅和刘阿姨的绯闻来。
凌梅的刀子嘴没怎么凶过我，偶尔还关照一下，闲得的时候问我上学的事情，老家的事情，以及我想当作家的梦想，会鼓励我一番，让我多去看看外边的世界。所以，我对她印象还挺好。
2.
凌梅和厨师长是对象关系，可能会结婚的那种。从各个方面他们都是般配的，差不多的家庭出身，相仿年纪，一个厨师长，一个大堂经理，又都是从十几岁就跟着老板出来开饭店，在这里有了一点地位和话语权，年底有分红，且都是厉害角色，员工不敢惹的人。最关键是，如果哪天厨师长想自己开饭店了，凌梅是最好的帮手。
但他们有时又不像恋人，就像吧台“不能随便进”你要意会才懂，他们的关系也是如此，你要听别人说才会知道。很少见他们有腻歪的时候，也不会把恋人的身份挂在嘴边说，就像饭店里其他夫妻员工一样，把关系隐藏在细碎的日子里。
他们可能是在别处秀恩爱去了吧，或者厨师长不喜欢腻歪。他工作时不苟言笑，生气的时候像座冰山，能一天阴着脸不理你。他掌握着饭店龙虾烧制的秘诀，你做的味道合不合格，他说了算，连老板的小舅子（厨师），也得听他指挥。那小舅子不爽他，可且技不如人，也是拿薪水的打工者，只能憋屈了。
若说厨师长有什么不足，应该是颜值吧。天天在油烟里熏，也不用任何化妆品保养，皮肤黑得像条泥鳅，他倒不在乎形象，整天穿着油腻腻的工作服，黑裤子，帆布鞋，最大的乐趣就是不忙的时候，在二楼的转角抽烟，或者与同事聊饭店的历史。
凌梅有时拿着菜单上楼，会捂着鼻子说，还抽。他就嘿嘿笑一下，猛吸最后一口，把烟头丢在玻璃瓶里，推开窗户，转身看着她扭着身子下楼，然后对大家说“快干活吧”，厨房又热腾起来。
厨师长有时会瞪我，可能我总是拿着笔写写画画，不像个干活的人，可能我不像小郑那样，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副积极上进的样子。小郑是新来的后生，阴冷刻薄，但在厨师长面前，他很懂得如何表现，如何讨好师傅。
3.
夏天的时候，饭店来了一个传菜生小马，长得白白净净的，新潮的发型和漂亮的衣服，说话温柔很暖男。他之前在当地最大娱乐城做过服务员，小县城待够了，就跑到苏州见见世面，钱花光之后看到门外的招聘，就来了。
小马端了两天的菜，就被喊去做服务员了。凌梅对他很关照，像弟弟一样，也很少骂他，甚至说话变得温柔，可能她也花痴吧，喜欢漂亮的小哥哥。但他真的会讨女孩子欢心，经常引来笑声一片，她们更愿意听他讲娱乐城的那些事。
小马会调酒，会街舞，会魔术，还能讲段子。他还交过很多女朋友，她们都很漂亮。他说来苏州，是想去步行街那家皇家一号娱乐会所上班，只因普通话不标准，人家不要他，但把里面描述的极尽奢华，门口就一排大长腿。
楼下女孩很喜欢听他讲这些，尽管她们是不会去那种地方上班的。
而楼上的厨师对小马没什么好感，背后还说他是鸭。他们看不惯不好好干活，却把自己弄得一身脂粉气的男生，他们喜欢比较糙的男人，能喝酒、抽烟和侃大山，以及不混在女生堆里，扯些没用的。
最不喜欢小马的还是厨师长，看他总是冷着一张脸，这成功被徒弟小郑捕捉到，小郑就比较直接了，经常明里暗里损小马，问他都在娱乐城干什么呀，是不是也服务欧巴桑呀，还用油腻的手拍他的衣服。每次都把小马气得想打架。
厨师长不爽小马能逗凌梅笑，他做不到，也不屑于把女生逗笑，觉得男人要有本事才行，其他都是花架子。更让他可气的，凌梅都没在他面前像个女生一样笑个不停，他们的感情是棋逢对手，却少了一些甜蜜。
有一天是我的休息日，我在网吧熬夜写了一篇博客，太累了，我穿过长长的巷弄，七拐八拐回员工宿舍准备睡觉。院子里静悄悄的，我以为没人，推开门看到凌梅和小马在隔壁女员工屋里，挨得很近。
小马正在给凌梅看一件刚买的小物品，她笑得灿烂，像极了恋人的模样，空气里竟有一丝甜蜜感。看到我进来，他们显得有些尴尬，很快，凌梅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走出来，在我屁股上拍了下说：“小陈今天休息呀，我们是来拿东西的。”
然后他们就一前一后出去了。
4.
我并没有把这些八卦告诉别人，这也是凌梅从来不凶我的一个原因吧。我还觉得，那天她的样子很美，站在一个好看的男生跟前，她有着小女生般的温柔和娇气，我甚至幻想过对面站的人是我。
几天后，我闲着没事去隔壁的巷子溜达，撞见厨师长和小马在小饭馆里点了几个菜在喝酒，三个人都挺尴尬的，打了声招呼，他们没说过来喝杯吧，我也没往前凑，慌忙笑了下，就出来了。
如果我像小郑一样拿他当师傅敬着，很懂事，积极表现，他可能对我态度会好一些吧。
凌梅和小马走得近，还是被大家看在了眼里，可能还有更多我没看到的。他们谁都不敢在厨师长面前议论，心里却在想他能忍吗？不出所料，有一天小马鼻青脸肿进来，走到吧台对老太说：“小郑打我，不讲理，您管不管。”
老太没抬头，冷冷地说：“你们打架我可管不了，别在店里打就行。”
所有人都不说话，包括女服务员们，他们都知道该怎么站队。
小马看了凌梅一眼，想让她帮自己说句话，凌梅没吭声，忙着和送菜的人对账单，老太前几天和她聊了很多，都听进去了，她是个成熟的人。而小马发现大家都不和他说话了，有点窝气，要了工资就气冲冲地走了，刚走出街口几百米，又被赶来的小郑凑了一顿，灰溜溜地跑了。
凌梅知道，她是不会跟他离开这里的，她记得老太说：爱情会犯错，但生活不能走错路。
我想老太才是那个胜利者吧，两个大将不能出乱子，那会影响饭店的经营，损失太大，而那个小马，他真的一点都不重要。我不知道凌梅是否纠结过，只清楚他们的生活依旧忙碌，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年又一年，都不曾离开过饭店。
下午，就有新的人来上班，宿舍拥挤的地铺上快要无法翻身了，南方潮湿的空气，让皮肤霉得难受。饭店里的服务员、打荷的、传菜生，过些天就有新面孔，他们刚来这座城市，没钱，没地方住，像我一样在那时不至于流落街头。
而小郑在师傅的推荐下，当上了冷菜师傅。
很多年后，当我再次经过那里，很想知道凌梅和厨师长还在这里吗？
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