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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与修女

来源:哗拓教育

白小飞——”我叫她的名字,很急迫地。

她回过头,耳朵上的金属圆环反射出远处路灯的凛然白光。那双藏在长卷发下的好看眼睛被衬托得无比空洞,像两个黑色的窟窿,眼妆也哭花成了万圣节的女鬼角色。

她冷冷一笑,回身便走。

我没再挽留她,我看到她细长的鞋跟歪歪扭扭踏在路上。她喝得很醉,香奈儿5号被高级茅台遮掩的一点不剩。我跟在她后面,默默送她回家。她走过很远,我还能循着酒香味闻出她来。

我们只见过两次面,这是第二次。我的一个月工资供不起她的一双高跟鞋。想到这点,我下意识离她更远一些,心里有点难受,为她脚上那双毛茸茸的可爱鞋子。

白小飞踉踉跄跄走在前面,许多男人蹲在路边吸着烟,打量她漂亮的腿部线条。他们看够了美景,又扭过头打量低头跟在她身后的我,那些目光带着醉鬼的无名恶意,我在心里唾骂,把头低得更低。

她拐过几个弯,走上灯火更加通明的大街,在路边花坛旁猛地停下脚步。我不知所措,也在拐弯处停步。她很温柔地开口:“你看,我来到人多的街上了,这里很安全,我也很清醒,我的家就在附近,你可以回去了吗?”

她的背影看上去比任何贤妻良母都要温柔,在最后一个字慢悠悠随风飘来的时候,她弯下腰,吐了。

我站在那里,凌晨的冷风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冷。

那个清晨,天很蓝,蓝的很漂亮,我和往常一样,懒散地起床,穿上脏兮兮的黑色制服,连牙也懒得刷,从寒酸的宿舍迎着冬日寒风缓缓步行到停车场的保安室。

那儿的门脸装修的很好,雕梁画栋,甚至在保安室门口放了两个煞有其事的小号石狮子,但内里还是一张又旧又脏的行军床,一盏又昏又暗的3瓦小灯泡——没有灯罩。反正开进这家五星酒店停车场的豪车从不会进这里来看哪怕一眼的。

哦,对了,有一次,一个喝醉的姑娘哭唧唧跑了进来,带来一股二月的寒风,她醉得把这儿当成了高级公厕,进来就要撩裙子。

“唉唉唉,看着点儿。”我放下手机制止她。

不敢得罪,谁知道这是哪位客人的金丝雀。

她扬起脸,两个大耳环把耳朵坠成一个醉醺醺的释迦摩尼,她说:

“啊?”

“这儿不是厕所,您要是喝醉了,我送您回去。”我压着脾气。

她拼命摇头,摇到一半大耳环扇在脸上,痛得她一个踉跄:

“别啊,我不回去,死也不回去,他们这是强奸,你帮我报警,帮我报警。”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下来了,脸上一个耳环印,好像挨了一个巴掌,或者,真的挨过一个巴掌。

我不再说话,这样的姑娘我不是第一次看见了。以往我不会去理会,任凭从富丽堂皇的旋转大门里跑出几个彪形大汉,四处搜寻,把她们拖了去。不是没产生过负罪感,可队长一个眼神过来,我不免要把头低下。扣工资还是次要的,这种场合里,你如果插进一只手,丢的就不一定是工资了。

她的酒好像稍微醒了一些,眼神看起来也正常了一点儿,虽然还是血丝满布,但她压抑着语气,眼泪汪汪,努力把话说清楚:

“我不是那种女孩,我不是干这个的,我也是无辜的。他们把我绑过来的……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她的声音哭得劈了,也不敢大声哭,就伏在我脏兮兮的行军床上,肩膀抖得厉害。

“那,你是干什么的。”我心不在焉问她,盘算着怎样把她押出去,交还给那些人,如何邀功,奖金多少,够不够一次大保健。

她想起了什么似的,眼前一亮,从脖子上扯下一个十字架:

“我是那边,那边天主堂里的修女。你看这个——”

我心里的小算盘啪一声碎了,有点吃惊。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手也抖得厉害,那条黄铜的十字架颤抖着缓缓转了半圈。

门外传来几个男人的谈话声,非常悠闲,有点儿享受,其中一个呸出一口痰,不偏不倚吐在保安室的玻璃窗子上,博得一阵笑声。

她腿一软,几乎在我眼前跪下。

我的心脏跳得厉害。我踢了一脚她的屁股,她惊愕地抬起头,我用口型对她比划:

“躲到床底下。”

她眼睛里闪过一些东西,迅速地爬到了那张破旧行军床的下面,我把床单扯扯,坐在床上。

门几乎同时被推开,那些人探进头,眼神刮过灯下的每一寸空间。我想起冬日最烈最寒的风。

煎熬得像几个世纪,他们从面无表情回归到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合上门走了。我从未像今天一般感谢脑袋上这盏半瞎的小灯,那是断了绳子的绞刑架,四舍五入,一个命定的神迹。

又过了几分钟,床底下闷闷地传来笑声。

我坐在床上,说:“你一会儿回去吧,从停车场后门走。现在这些显贵都什么怪癖……”

她笑得愈发厉害,她说:

“你还真信了?”

我愣在那里,她轻快地从侧面爬了出来,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扭过头问我:

“你不是也有修女情结吗?不然干嘛救我?你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开始想把我卖了吧,对不对?”她说着说着居然生起气来,醉态复现,哭哭笑笑的。

我心里有点发寒,没再看她的视线。我低下头,她的高跟鞋嚣张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她最后把那个十字架扔在我床上,说:

“送你啦,神父。”

她大摇大摆地出去了,我哑口无言,望着床单上半干的她的眼泪。

三五天过去了,轮到我值班,好死不死,又是一个冷风直吹的夜,她又歪歪扭扭跑进来,脸冻得通红。一进门就熟练地往床底爬。

“你疯了吧?”我被她吓了一跳,几句脏话噎在嘴里,看着她可怜巴巴的表情,又咽了下去。

她躲进床底,小心翼翼,瓮声瓮气: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求求你啦……”

我还未应声,门又被猛地推开,几片雪花和酒气一起涌进来。

我没敢回头,他们刀子似的眼神从我背上划过。直到砰一声关门声把我唤醒,我才发觉自己背后的一片冷汗。

她熟门熟路的钻了出来,笑嘻嘻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高级香烟:

“谢谢你上回救我一命,我没供出你,够义气吧……你看,我从他们那儿拿的,我知道你抽烟,我上回看见你桌子上的烟屁股了,这是好烟,你肯定没抽过……”

我很想甩她一个巴掌,或者恶狠狠骂她一句。但她非常亲昵地拉过我的手,她的手冰凉,沾着床底下的灰尘,她把烟放进我的汗津津的手心里。她依然穿着那双毛茸茸的高跟鞋,比我还高半个头,她的腿上有很多未痊愈的新鲜伤痕。

我吸了一下鼻子,无力地说:“你走吧。”

她反倒一屁股坐在床上,一边揉着小腿,一边大大咧咧:“我能到哪儿去啊,我没有家,群租房里那堆房客都看不起我,我自己也知道,这回可真没骗你……对了,我叫白小飞,挺浪漫的名字对吗?有点像下雪的感觉,纷纷扬扬的。我有时候觉得这个名字像是武侠小说的女主角,你叫什么名字?知道对方的名字了,我们就算是朋友了吧。”

我的名字一点儿也不像武侠小说男主角,再说,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的名字。我没理会她,走之前,她忿忿不平地喷着酒气:

“男人真的,没一个好东西。”

我追了出去,一直追到明晃晃的大街边,她吐得厉害,旁边的行人一脸厌恶地走了过去。吐完了,她心情好像也好了一点儿,她冲我笑笑,还扬起手臂夸张的挥了挥。

“再见——”她喊出声,我低下头来,心里莫名有点儿美滋滋的,其实,她长得真的很漂亮。

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想她。第一次是十字架,第二次是香烟,那第三次会是什么呢?还有,那包高级香烟我一点儿也抽不惯,熏得我只想哭,还不如路边小超市里最便宜的那一种,等她下一次来,我一定要告诉她。

但她没有再来。

时间很快过去了,春节快要到了。队长问我:

“你过年,回不回家?”

我摇头,说买不到火车票,其实我没有家,家里人也没有我。但是我不想和队长说。

我想和她说,一个名字像武侠小说,但并没活在武侠小说里的姑娘。

我等啊等啊,等她再次坐在我寒酸的行军床边。

春节前一个难得的休息日,我去了一趟天主教堂。头顶上的复杂结构好像空空的肋骨,阳光被彩色玻璃染得万般绚丽,蜡烛的火焰跳来跳去,在我的眼睛里模糊成一条河。

神被高高挂起,他们沉默。

里面的修女们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面容严肃。我突然有点想笑,因为我看见她们朴素的十字架在胸前晃来晃去。

于是我紧紧抓住口袋里同样的一个。

鳄鱼与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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